山坡上,最后几个义愤填膺、骂骂咧咧的镇民也渐渐散去了。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满地的狼藉——杂乱的脚印、熄灭的火把残骸、还有李道长仓皇逃离时掉落的那柄孤零零的拂尘,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闹剧。
清晨的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落下来,温暖而明亮,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也仿佛洗刷了道观和几人身上蒙受的冤屈。山风吹过,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清新气息,再也闻不到那股令人窒息的硝烟味。
林玄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这自由的空气,感觉胸腔里那股憋闷了许久的浊气,终于彻底吐了出来。他浑身一松,差点瘫软在地,连续三天高度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带来的是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感,但疲惫之中,又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轻飘飘的畅快。
他回头看了看。姜璃已经将那个被打晕捆成粽子的矮胖修士随手扔在了墙角,正取出一块雪白的手帕,细细擦拭着剑鞘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侧脸在阳光下清冷如玉,看不出太多情绪,但周身那股凌厉的剑气已然收敛,恢复了平日里的平静。苏九儿则靠着门框,缓缓滑坐在地上,脸色依旧苍白,但嘴角却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浅浅的、真实的笑容,阳光照在她脸上,仿佛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危机,总算暂时解除了。
没有想象中的血流成河,没有惨烈的生死搏杀。靠着一番连哄带吓、连蒙带猜的“调查”,一场精心设计的埋伏,还有最后那掷地有声的铁证,他们竟然真的……兵不血刃地化解了这场看似必死的危机?
林玄心里有种奇妙的、不真实的感觉。这跟他看过的那些武侠小说、仙侠剧完全不一样啊!说好的快意恩仇、一剑破万法呢?怎么到了他这儿,就成了斗智斗勇、拍石头留证据了?
不过……这种感觉,好像……还不赖?
他走到那块大石头旁,一屁股坐了下来,感受着石头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舒服地眯起了眼睛。他拿起水囊,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大口凉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滋润着干渴的嗓子,也让他亢奋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
“嘿……”他忍不住低笑出声,自言自语地嘀咕道,“没想到啊……耍嘴皮子、设陷阱、拍黑砖……呃,是留证据,居然比真刀真枪干架还有用?这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啊!”
这话与其说是感慨,不如说是一种带着点小得意的自我调侃和总结。
就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那个熟悉又欠揍的声音,慢悠悠地在他脑子里响了起来。但这一次,语气却罕见地没有带着惯常的、毫不留情的嘲讽。
“哼……”
沈墨先是用一个标志性的鼻音开场,但接下来的话,却让林玄愣住了。
“借力打力,以理服人,兵不血刃……”沈墨的声音带着一种若有所思的意味,语速比平时慢了些,像是在细细品味着什么,“小子,你这次……”
他顿了顿,似乎在想用什么词合适,最后才带着点勉为其难的、施舍般的口吻说道:
“……虽然路子还是野得没边,上不得台面,用的尽是些旁门左道、投机取巧的伎俩……”
听到这熟悉的贬低开头,林玄习惯性地撇了撇嘴,准备在心里反驳。
但沈墨的话锋却微妙地一转:
“……但好歹,算是摸到了一点‘逍遥’二字的边儿。”
“逍遥?”林玄一怔,没明白这老古董怎么突然蹦出这么个词。
“没错,逍遥。”沈墨的声音里,那丝慵懒似乎淡了些,多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深邃,“真正的逍遥,不是匹夫之勇,不是好勇斗狠。而是跳出樊笼,不拘一格。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执拗,也是审时度势、四两拨千斤的巧劲。是心之所向,行之所往,但求问心无愧,而非拘泥于形式章法。”
他像是在对林玄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地低语:
“你这次,没傻乎乎地硬碰硬,知道借那青云宗小丫头的势来震慑宵小,懂得用证据和道理去破局,虽然过程难看,手段也……不甚光彩,但最终,确实达到了目的,保全了想保全的,还顺带抽了那些伪君子一记响亮的耳光。”
沈墨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最后用一种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仿佛带着一丝……欣赏?的语气总结道:
“小子,你这套瞎胡闹的‘逍遥道’……虽不成体统,漏洞百出,但细细想来,倒也有那么几分……歪理。”
歪理?
林玄眨巴眨巴眼睛,有点没反应过来。
沈墨……这是在夸他?虽然用的是“歪理”这种词,但……这好像是这老家伙第一次,没有用“蠢驴”、“废物”之类的词来形容他的做法?反而用了“逍遥”、“巧劲”、“问心无愧”这些听起来……还挺高级的词?
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像是一股温热的暖流,悄无声息地涌上林玄的心头。不是狂喜,不是得意,而是一种……被认可的触动,一种理念得到共鸣的奇异满足感。就好像他一直在一个黑屋子里瞎摸索,突然有人从门缝里塞进一根火柴,虽然光亮微弱,却让他知道,自己走的方向,或许……没那么离谱?
这感觉,比他刚才智退强敌还要让他感到……舒畅。
他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两排白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对着空气(实际上是心里的沈墨),用一种混合着疲惫、得意和释然的语气说道:
“嘿嘿,看来……解决问题,不一定非得头铁硬刚,打打杀杀嘛。动动脑子,用点‘歪门邪道’,效果好像也不错?”
这一次,沈墨没有立刻反驳。
他只是轻哼了一声,那哼声里,嫌弃的意味似乎淡了许多,反而带着点“随你便”的无奈,但最终,他还是习惯性地泼了点冷水,只是语气已经没有了往日那种斩钉截铁的否定:
“莫要得意忘形。取巧终非正道,根基才是根本。此次侥幸,下次未必有此运气。”
话虽如此,但那语调,分明柔和了许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