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佗不再多言，抱着那个装着救命药品的绿色塑料箱，转身，迈步。
步伐比来时更加沉稳，也更加急促。
祝一宁和张小川立刻一左一右跟上。
他们离开灯火通明却气氛紧绷的后勤处卸货区，重新踏入回去的路。
光线骤然暗淡，只有远处零星窗户透出的微弱光亮，在浓稠的白色中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斑。
汽车的引擎声、人员的嘈杂声迅速衰减，被一种更宏大、更压迫的寂静所取代，只有风声穿过建筑缝隙的呜咽和脚下碎冰的咯吱声。
快到三号军官避险区的时候，前方冰雾中突然晃出一个急促的身影，差点和走在前面的夏佗撞上。
“哎哟！谁……”那人猛地刹住脚步，抬起一张被冻得通红、写满焦虑和疲惫的面庞。
“老赵？”夏佗停下，借着昏暗的光线，认出了来人。
正是负责临时安置区11号医疗队的老军医赵德厚。
他裹着一件油渍发亮、似乎不怎么保暖的旧军大衣，手里空着，眼神里有一种近乎焦灼的急切。
“夏佗！是你！”老赵一把抓住夏佗的胳膊，手指冰凉有力，声音沙哑颤抖。
夏佗感到胳膊被抓得生疼，但他没动，只是沉默地看着老赵。
老赵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刻着无力回天的痛苦和连日奔波的憔悴，眼袋浮肿，嘴唇干裂出血口子。
这位比他资历还老、如今在条件更艰苦的临时安置区照顾平民的老军医，此刻像个在绝境边缘彻底慌了神的乞丐。
祝一宁和张小川也停下了，站在稍后一点，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老赵见夏佗沉默，目光死死盯住那个印着模糊医疗标识的箱子，声音更低、更急，带着不顾一切的恳求：“夏佗，我知道你也难……但你看，你能不能分我一点，就一点！我不多要，够处理两个最重的伤口就行！”
老赵翻了翻自己身上，递过来一小包东西，“我拿别的跟你换，我还有点……还有点梅干菜，虽然难吃但能顶饿，或者……或者我那里还有半瓶我自己省下来的老白干，消毒也能将就用！求你了，兄弟！”
他表情痛苦，“那边今天又死了四个，孩子们烧得都说胡话了！我……我实在是没路走了，后勤处那边我都跑空多少回了！”
他的话语混乱，显然认为夏佗这箱药是从某个秘密渠道抠出来的，根本不知道陈处长已经带着大批物资回到了基地。
夏佗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血丝似乎更密了。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
他无法告诉老赵“后勤处有药了，你快去”，因为纪律和资源调配的优先级像铁栅栏横在中间。
他怀里这箱药，是501和502室伤员们刚刚续上的、符合规定的希望，是四床和三床可能活下去的机会。
而老赵所在的临时安置区，在官方的补给序列上，不知排在哪里。
“老赵，”夏佗的声音干涩，但很清晰，“这箱里的药，是拿来救两个重伤员的。我那里的储备……也空了。”
老赵摸索口袋的手僵住了，眼中的那点亮光瞬间熄灭，只剩下更深的绝望和空洞。
他以为这是最后的拒绝，最后一点侥幸的火苗也被冰水浇透。
他抓着夏佗胳膊的手，无力地松开了，整个人像是突然被抽掉了脊梁，佝偻得更厉害了，连再去后勤处碰运气的力气似乎都被抽走了。
“我……明白了。”老赵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只是颓然地摇了摇头，转身，漫无目的地挪动脚步，仿佛不知该去向何方。
“等等。”夏佗叫住了他。
老赵背影一顿，没有回头。
夏佗将箱子小心地放在地上，快速打开搭扣。
他没有看老赵，而是动作利落地从里面分出一小卷备用纱布、两小瓶碘伏、一包密封的缝合针线、以及两支虽然不是最强效但也能应对一般感染的抗生素。
他用旁边一块原本用来垫箱子的干净布片，飞快地将这几样东西包好，系紧。
然后，他站起身，将这个不大的布包塞进还没反应过来的老赵手里。
“拿去，就这些。”夏佗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语速很快，“省着用，救最值得救、最能活下来的。别的，”
他顿了顿，“按规矩，我也没有了。”
这“按规矩”三个字，像一根刺，轻轻扎了一下，也隐晦地划出了一道界限。
他给的，是超出规矩的。
老赵低头看着手里突然多出来的、尚且带着一点箱子余温的布包，又猛地抬头看向夏佗，嘴唇哆嗦着，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
他想说什么，是问“那你那边怎么办”，还是道谢？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他瞬间明白了，这不是施舍，这是另一个医者从自己手底下伤员嘴边，硬生生省下来的一点口粮。
“快回去吧，老赵。”夏佗已经重新抱起了明显轻了一点的箱子，转身面向五楼的方向，声音压得很低，“白毛风越来越大了……路上小心。”
老赵没有道谢，言语在此刻过于苍白。
他只是对着夏佗三人的背影，深深地、几乎弯下腰地鞠了一躬，然后紧紧攥着那个仿佛有千斤重的小布包，转身，以比来时快得多的速度，踉跄却坚定地冲进了通往安置区方向的浓雾中。
夏佗脚步不停，怀里的箱子依旧被他稳稳抱着。
祝一宁跟在他身后，看着军医挺直却仿佛承载着更复杂重量的背影，又想起老赵最后那个深深的鞠躬和泪水。
这就是末世。
资源永远紧缺，规则冰冷而必要。
夏佗刚刚从冷酷的分配体系中为手下的伤员争取到一份希望，转眼间，又不得不亲手从这份希望里，再分出一部分，递给另一个在规则之外、更深的深渊边缘挣扎的同道。
没有轻松的抉择，只有带着负重的延缓。
也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在这无尽寒冬里，传递着一点点微弱如星火的、基于专业判断与不忍之心的、沉默的托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