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的暮色总带着几分缠绵的水汽,将东关街的青石板润得发亮。沈砚避开驿馆外盯梢的眼线,只带了刘黑塔,想找家书坊补购些《两淮盐法考》的残卷——卢文康迟迟不递盐政账目,他只能自己从旧籍里寻些蛛丝马迹。
书坊“翰墨斋”藏在巷尾,门脸不大,推门却见满架书卷,空气中飘着松烟墨的清香。掌柜正低头整理账册,沈砚刚要开口询问,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女声从书架后传来:“掌柜的,请问有新到的《都察院奏议》吗?”
那声音清润如泉,沈砚心头一震,猛地回头——书架后立着的女子,一身月白襦裙,发间簪着一支素银玉兰簪,正是琼林宴上那位直言敢谏的清流之女,林清漪。
林清漪也看到了他,手里的书卷险些滑落,眼中满是惊讶:“沈……沈大人?您怎么会在扬州?”
琼林宴一别已近两年,彼时沈砚还是新科进士,林清漪以父(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林嵩)之名列席,因直言驳斥权贵子弟的浮夸之论,给沈砚留下极深的印象。没曾想,竟会在扬州的书坊重逢。
“奉朝廷之命,兼任两淮巡盐御史,前来清查盐政。”沈砚拱手见礼,目光扫过她手中的《盐政辑要》,“林姑娘怎会在此?”
“家父近来养病,我回扬州外祖家省亲。”林清漪浅笑着将书卷放回架上,语气里多了几分感慨,“当年琼林宴上,沈大人便有澄清吏治之志,如今竟真的敢来扬州查盐政——这地方,可是块烫手的山芋。”
她的话里藏着关切,也藏着对沈砚处境的了然。沈砚心中微动,引她到书坊角落的茶座坐下:“姑娘久在扬州,想来对这里的盐政积弊,比我清楚。”
林清漪端起茶盏,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扬州盐商与官员勾结,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但并非所有人都甘心同流合污——我外祖家隔壁住着位姓秦的小吏,在盐场管核验,因不肯帮大盐商虚报盐引,被卢文康贬去看守废弃盐仓;还有城南的‘恒记’小盐商,原本做些零星盐货生意,却被裕泰盐行挤得快破产了,掌柜的天天唉声叹气,说再这样下去,只能关门。”
她顿了顿,抬眸看向沈砚,眼神诚恳:“这些人对现状不满,只是势单力薄,不敢反抗。沈大人若是想查盐政,或许可以从他们入手——比起那些盘根错节的大势力,他们才是真正能帮上忙的人。”
这番话,恰好戳中沈砚的难处。他初到扬州,无兵无势,卢文康又处处设防,正愁找不到突破口。林清漪的提醒,无疑是递来一把钥匙。可他也清楚,林清漪的父亲是都察院高官,与朝中清流往来密切,她的立场虽看似与自己一致,但在这扬州的泥潭里,任何“故人”都需谨慎对待。
“多谢姑娘提点,我会留意。”沈砚没有表露太多,只淡淡应下。
两人又聊了些琼林宴后的旧事,林清漪谈及父亲对沈砚整顿通州漕运的赞许,语气里满是钦佩;沈砚也偶尔提及漕运改革的难处,却对扬州的凶险只字未提。暮色渐浓时,林清漪起身告辞:“外祖还在等我回去用饭,沈大人若有需,可让驿卒送消息到东巷‘柳府’,我自会设法相助。”
送走林清漪,沈砚刚要离开书坊,刘黑塔突然凑过来,压低声音:“大人,刚才有个穿灰布衫的老头,一直在盯着咱们,咱们走的时候,他也跟着走了。”
沈砚回头望去,巷口果然有个佝偻的身影,见他看来,立刻缩到墙后。“不用管,先回驿馆。”他心里清楚,这多半是卢文康的人,可没料到,这晚还有不速之客。
驿馆的烛火刚点上,驿卒便来通报:“沈大人,有位自称‘苏老秀才’的人,说有盐务要事求见,还说……还说能帮您查盐弊。”
沈砚皱了皱眉,深夜求见,来历不明,不知是敌是友。“让他进来,黑塔,你在门外候着。”
片刻后,一个须发半白的老秀才走进来,身穿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手里攥着个旧布包,脸上满是风霜,眼神却异常锐利。他进门便跪地行礼:“草民苏仲,见过沈大人!草民曾在盐运司管过三年账目,因不肯帮卢大人篡改盐引记录,被罢了差事,如今靠抄书度日。听闻大人来查盐政,草民愿效犬马之劳,助大人肃清盐弊!”
沈砚扶起他,指了指桌前的椅子:“苏先生请坐。不知你有何线索,可助本御史查案?”
苏仲打开布包,取出几张泛黄的账册残页,递到沈砚面前:“大人您看,这是三年前盐运司的盐引发放记录。上面写着‘裕泰盐行领盐引三千引’,可草民当年核对过实际运盐量,他们足足多运了五百引——这五百引盐,没走官盐渠道,全成了私盐,税银一分没缴。还有卢大人,每年都以‘盐场修缮’为名,从盐税里克扣近千两银子,这些都记在‘杂项开支’里,外人根本查不到!”
沈砚拿起残页细看,上面的字迹与他之前见过的盐运司账册笔迹一致,标注的日期、金额也清晰可辨。若是真的,这无疑是扳倒卢文康、追查裕泰盐行的重要线索。可他也疑虑——苏仲既是被卢文康罢黜,为何早不现身,偏偏在他来扬州后深夜求见?他的动机,到底是报国,还是另有所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