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城头的血腥味混着硝烟，被夜风卷进都督府大堂。
沈正阳坐在主位上，左右两侧是刘虎、周子恒等将领文官。堂中摆着一盆炭火，火光摇曳，映得每个人脸上阴影幢幢。从潼关急行军三日，又在城外与孙传庭血战半日，所有人都带着浓重的疲惫。
“伤亡清点出来了。”周子恒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守城五日，阵亡三千七百余人，重伤一千二百，轻伤不计。城内百姓死伤……约五千。”
堂内一片死寂。火盆里炭块爆出噼啪轻响。
沈正阳闭了闭眼：“抚恤按最高标准发。阵亡将士的家属，粮饷照发三年，子女由官府供养至成年。伤者，所有医药费全免。”
“大帅，府库……”周子恒欲言又止。
“放心此次从山西抄了八大商人的家，金银粮食都够，只是没有全运回来，藏起来了，等战事结束，就派人去运回来，百姓已经流了血，不能再让他们流泪。”
众将动容。刘虎站起身，抱拳道：“大帅，我等必效死已驳！”
“我也是！”
“算我一个！”
沈正阳摆摆手，示意众人坐下：“现在要解决的是眼前——孙传庭虽然退回了营垒，但三万精锐仍在。我军虽与城内守军合兵，总数不过四万，且大半是疲兵。诸位，有何良策？”
堂内沉默片刻。一个年轻将领试探道：“大帅，是否……可遣使与孙传庭议和？拖延些时日，等我军休整……”
“议和？”沈正阳还没说话，刘虎先冷笑起来，“孙传庭的脾气你们不知道？崇祯八年他在河南剿匪，俘虏七百人，全部坑杀。这种人，会和你议和？”
“可硬拼也非良策啊。”年轻将领争辩，“我军疲惫，孙传庭以逸待劳……”
“所以不能硬拼。”沈正阳接过话头。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西安城防图前，手指点在城外旷野，“孙传庭料定我军疲敝，必不敢主动出击。他明日定会再来攻城，想在洪承畴拿下潼关前，先破了西安。”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那我们偏要打他个措手不及。”
周子恒眼睛一亮：“大帅的意思是……”
“今夜。”沈正阳一字一顿，“所有人不许睡觉。我要在明日太阳升起前，让孙传庭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战场。”
子时二刻，西安城西的空地上，火把如林。
上千名工匠、士兵、还有自愿帮忙的百姓，在寒风里忙得热火朝天。铁匠炉子烧得通红，叮当打铁声不绝于耳；木匠锯木刨板，木屑纷飞；更远处，数千士兵正在挖壕沟——不是一道，是三道，呈锯齿状交错，深六尺，宽八尺。
沈正阳披着大氅，在工地上巡视。周子恒跟在他身边，手里捧着个本子记录。
“抛石车要二十架，能做多少？”沈正阳问一个老木匠。
“回大帅，”老木匠抹了把汗，“木料够，人手也够，就是……一夜时间，最多十架。再多，怕不结实，用一次就散架。”
“十架就十架。”沈正阳点头，“但务必要牢。射程不用远，二百步就行。”
他又走到铁匠区。这里架着十几个炉子，铁匠们正在打造一种奇怪的东西——三尺长的铁筒，一头封死，一头开口，筒壁上还带着两个铁环。
“大帅画的这‘炸药包抛射筒’，真能行？”一个满脸煤灰的铁匠头子问。
“试试便知。”沈正阳拿起一个刚打好的筒子，掂了掂分量，“记住，筒壁要厚，不然会炸膛。铁环是用来固定在地上的，发射时，筒身要倾斜四十五度。”
“那炸药包……”
“林清源在准备。”沈正阳说，“你们只管造筒子，越多越好，至少一百个。”
离开铁匠区，沈正阳又去看挖壕沟的进度。三道壕沟已经挖出了一道半，士兵们满身泥泞，很多人手上磨出了血泡，但没人停手。更远处，还有人在制作简易的木盾——就是把门板、床板钉在一起，包上浸湿的牛皮。
“大帅，”一个年轻士兵忽然从壕沟里爬出来，怯生生地问，“挖这么深……明军要是不来攻，不是白挖了？”
沈正阳看着他，这士兵最多十六七岁，脸上稚气未脱。“你叫什么？”
“王……王二狗。”
“二狗，”沈正阳蹲下身，和他平视，“孙传庭一定会来攻。因为他等不起——洪承畴在潼关，最多七日必破关。孙传庭必须在洪承畴到达前，拿下西安，否则就是贻误战机，崇祯会砍他的头。”
他抓起一把泥土，让土从指缝间漏下：“所以我们挖的每一铲土，都是在挖孙传庭的坟墓。”
王二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睛却亮了起来。
丑时初，沈正阳回到都督府。刚进院子，就看见偏厅里灯火通明，人影幢幢。
“大帅，”亲兵迎上来，“林部长来了，还带了几个人。”
沈正阳走进偏厅。林清源正在清点一堆账册，旁边站着几个穿着绸缎的中年人，看起来像是富商。见沈正阳进来，所有人都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沈正阳摆摆手，目光落在林清源身上，“物资统计如何？”
“正要禀报。”林清源翻开账册，“城内百姓自发捐献粮米三千石、布匹五百匹、铁器两千斤、药材五十车。另外，有八百青壮自愿入伍，名单在此。”
他递上一本名册。沈正阳接过，粗略翻看，忽然顿住：“马家……捐粮八百石，铁五百斤，另出三百家丁入伍？”
“是。”林清源压低声音，“马家是马溪月小姐的本家。马小姐听闻西安被围，早已传信给本家了。”
沈正阳沉默片刻。马溪月是他的未婚妻，这门亲事是两年前定的，那时他刚拿下西安，还是接绣球的姻缘。
“马家的人，安排到城防上。”沈正阳说，“但不要编入一队，分散开来。”
“明白。”林清源继续道，“还有南宫家——捐粮一千二百石，银五千两，铠甲二百副，弓弩三百张。另带来四百家丁，都是训练有素的。”
这下沈正阳真的惊讶了：“南宫浩？他全来了？”
“正在外面等候。”林清源说，“说是有要事禀报。”
“让他们进来。”
片刻后，三个人走进偏厅。当先的是个三十出头的中年人，白面短须，一身锦袍——正是南宫浩，陕南最大的盐商。跟在他身后的是个年轻男子，约莫二十岁，眉清目秀，但身材挺拔，穿着一身合体的皮甲。
第三个人一进来，沈正阳的眼神就变了。
那是个女子。
她同样穿着皮甲，但甲胄明显经过改制，贴合女性身形。长发束成高马尾，不施粉黛，眉眼间却有股英气。腰悬长剑，步履生风。
“南宫雪，”沈正阳缓缓道，“你终于不装了。”
那女子——南宫雪，嘴角勾起一丝笑：“沈大都督早就看出来了，却一直不说破，倒是让小雪演得好辛苦。”
厅内众人面面相觑。林清源轻咳一声：“大帅，这位是……”
“南宫浩的妹妹，南宫雪。”沈正阳说，“两年前我巡防陕南时，她就扮作男装，混在她哥哥的随从里。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了。”
南宫雪抱拳行礼，动作干净利落：“小女子欺瞒之罪，请大都督责罚。但今日来，是为助大帅破敌。”
“哦？”沈正阳重新坐下，“说来听听。”
南宫浩开口道：“大都督，我家在城西有处别院，院中有条秘道，直通城外五里的乱葬岗。此乃祖上所修，以备不时之需。若大都督信得过，我愿带一支精兵，趁夜出城，埋伏在孙传庭侧后。待明日两军交战，从后突袭，必能乱其阵脚！”
沈正阳手指轻轻敲击桌面。秘道……这倒是个意外之喜。但他面上不露声色：“南宫先生为何如此相助？”
南宫浩与妹妹对视一眼，正色道：“大帅，我南宫家世代经商，最懂‘时势’二字。大明气数已尽，关外建虏虎视，关内流寇四起，朝廷加税派饷，百姓已无活路。而大都督在陕甘轻徭薄赋，整肃吏治，开办工坊学堂——这才是长治久安之道。我南宫家愿倾家相助，不是为投机，是为给子孙谋个太平世道。”
话说得坦荡。沈正阳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笑了：“好。我给你三千人。但不要埋伏在侧后——”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一处：“埋伏在这里。等明日孙传庭全力攻城时，不要突袭他本阵，去烧他的粮草大营。记住，烧完就走，不要恋战。”
南宫雪眼睛一亮：“焚其粮草，乱其军心？”
“正是。”沈正阳说，“孙传庭从河南远道而来，粮草补给本就艰难。若粮营被烧，军心必乱。届时我再正面出击，胜算可增三成。”
“末将领命！”南宫雪抱拳，用的已是军中礼节。
沈正阳看着她，忽然问：“你练过武？”
“家传剑法，练了十五年。”南宫雪昂首，“弓马也略通。”
“好。”沈正阳对林清源道，“给南宫姑娘……不，南宫校尉，配一把好弓，一匹好马。明日之战，我要看她立功。”
南宫兄妹离去后，沈正阳又写了道手令。
“高小宝。”
“在！”一个精瘦的年轻人应声出列。这是沈正阳的亲卫队长，以脚程快、记性好着称。
“你带三个人，三匹快马，即刻出城往西。”沈正阳把手令交给他，“去平凉找都尉王铮。他在平凉练兵半年，手下有三千骑兵，都是一人双马的配置。让他接到命令后，连夜赶来西安。”
他顿了顿，补充道：“告诉他，不要走大路，从小路绕。等到了西安地界，不要进城，在城西三十里的黑松林埋伏。何时出击，以三支响箭为号。”
高小宝接过手令，贴身藏好：“若是……若是孙传庭明日不来攻城呢？”
“他会来的。”沈正阳说，“但万一不来，你就让王铮继续埋伏，等到后天，大后天——总之，等我信号。”
“明白！”高小宝行礼，转身快步离去。
安排完这一切，已是寅时三刻。距离天亮，不到一个时辰了。
沈正阳走出偏厅，登上都督府的阁楼。从这里可以俯瞰大半座西安城——城西工地上依然灯火通明，抛石车的骨架已经立起来，壕沟挖到了第二道，铁匠铺的打铁声还没停歇。
更远处，城墙上士兵在巡逻，火把连成一条蜿蜒的光带。
周子恒爬上来，递给他一个油纸包：“大帅，吃点东西吧。炊饼夹肉，刚做的。”
沈正阳接过来，咬了一口。饼是冷的，肉也硬，但他吃得很香。“子恒，你说……咱们能赢吗？”
周子恒沉默良久，道：“大帅，下官是个书生，不懂兵法。但下官知道——崇祯七年，陕西大旱，赤地千里，朝廷赈灾粮被层层克扣，到百姓手里只剩麸皮。那时西安城外，每天饿死上百人，野狗吃尸体吃得眼红。”
他望向城中点点灯火：“而现在，虽然打仗，虽然死人，但百姓有粮吃，有衣穿，孩子能上学堂，老人能领救济。就为这个，下官觉得，咱们该赢，也必须赢。”
沈正阳笑了，把最后一口饼塞进嘴里：“说得好。”
东方天际，泛起了第一缕灰白。
城墙方向忽然传来号角声——不是敌袭，是换防的号令。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沈正阳拍了拍手上的饼屑，转身下楼。
“走吧。”他说，“去看看咱们给孙传庭准备的‘惊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