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栀是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从深沉的睡眠中拽出来的。她迷迷糊糊地摸到手机，贴在耳边，一串流利的德语便灌了进来。大脑还沉浸在睡梦的混沌里，她几乎是本能地，用带着浓浓睡意的德语回了句「好的，我知道了」，便挂断了电话。
闭着眼睛，她凭着感觉摸索到床边的衣物，一件件套在身上，动作迟缓得像电影慢镜头。困意如同厚重的潮水，一阵阵拍打着她的意识。
推开大门，深秋午后的阳光像一匹温暖的金纱，瞬间披了她满身。不同于夏日的酷烈，这光线醇厚而柔和，晒在脸上、身上，暖烘烘的，舒服得让人骨头缝都松了。她眯着眼，懒洋洋地站在门口，恰好看见尤宁抱着一个相当大的纸盒从庭院小径那头走来。
路栀索性在门廊的木质台阶上坐下，等着她。
尤宁快走了几步，来到近前：「小栀，你的邮件，国际件，国内来的。」她把那个沉甸甸的盒子递过来。
一听是国内来的邮件，路栀勉强打起精神，眯着眼看了看寄件地址。熟悉的字眼映入眼帘，果然是「那个地方」寄来的。她抬头对尤宁说：「能帮我拿把裁纸刀或者大一点的剪刀吗？」
「等一下，我马上去拿。」尤宁转身往玄关走，又回头补充道，「对了，白姨和先生带着宝宝在后院晒太阳呢，你要不要过去？」
「好，」路栀抱着盒子站起身，感觉脑子还是昏沉沉的，「那就去后院拆吧。」她慢吞吞地抱着那个颇具分量的包裹，往后院挪去。
刚踏入后院，dd 率先发现了她。这只热情的杜宾瞬间化身一道黑色的闪电，「嗖」地蹿到她跟前，没等她反应过来，竟一口叼起她抱在怀里的大纸盒，扭头就跑！
「哎？dd！你给我回来！」路栀惊叫一声，困意顿时跑了大半，急忙追了上去。天上传来鸦鸦凑热闹的响亮「嘎嘎」声，一时间，安静的庭院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路栀本来就没睡醒，脚下发软，追得又急，一个趔趄，眼看就要和微凉的草坪来个亲密接触。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准备承受跌倒的撞击。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揽住了她的腰，将她稳稳地捞了起来，带进一个熟悉的怀抱。与此同时，一声清脆而带着警示意味的口哨响起，紧接着是秦轶难得严厉的声音：「dd！停下！」
秦轶将路栀扶稳，搂着她的腰，低头仔细看她，眉宇间带着关切：「没事吧？有没有扭到？」
路栀靠着他，摇了摇头，老实承认：「没事，就是……还没睡醒，脚软。」
这时，dd 已经耷拉着耳朵，慢吞吞地摇着尾巴走了回来，把那个沾了点口水的纸盒小心翼翼地放在路栀脚边，然后抬起湿漉漉的眼睛，一脸「我知道错了」的表情看着他们。
「这是什么？」秦轶看着那个不小的盒子，有些疑惑。
恰好尤宁拿着裁纸刀走了过来，递给路栀。路栀在秦轶的搀扶下蹲下身，深吸了口气，用刀尖划开了纸盒上的封胶。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来，连趴在麦麦身边的小黑豹也竖起了耳朵，好奇地望向这边。
路栀接过裁纸刀，指尖微微用力，利落地划开了纸箱上严实的封胶。随着纸盖掀开的细微声响，午后醇厚的阳光恰好俯身探入箱内。
刹那间，一片难以言喻的光华映入眼帘。那不是单一的颜色，而是无数极细的丝线在光线抚摸下交织出的、流淌的璀璨。深秋的阳光像被筛过了一般，变得温顺而专注，落在箱内那平整叠放的织物上——那是一幅苏绣。
丝线本身的光泽与阳光交融，泛出一种柔润如珍珠、却又隐约跃动着星芒的质感。繁复的针法在光影下形成精妙的起伏，仿佛静谧的湖面被微风吹皱，每一道涟漪都折射出不同的华彩，华丽得不喧哗，却拥有摄人心魄的沉静力量。
路栀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伸手，指尖穿过那一片温凉柔软的流光，触到了下面坚实的画框边缘。她小心翼翼地将它从层层保护的柔软衬布中取了出来。
画框入手微沉。当她将正面转向自己，转向庭院的光明时，周围似乎静了一瞬。
是 dr. hoffmann 的肖像。
刺绣而成的教授，与油彩或相纸的感觉截然不同。丝线的光泽赋予他银发一种真实的、细腻的辉光，每一道皱纹都仿佛由岁月亲自用最细的针脚绣成，深邃而柔和。他的眼神透过细密的丝线望出来，依旧是她记忆中的睿智、严谨，以及那份对钟爱学生独有的、含蓄的温和。
苏绣的技艺将教授学者式的庄重与内在的温暖结合得恰到好处，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瞬就能听见他低沉舒缓的德语。
路栀捧着画像，一时怔在原地。深秋的风拂过庭院，银杏叶沙沙作响，她却像置身于另一个时空，耳边似乎响起了海德堡古老图书馆的寂静，还有教授书房里淡淡的旧书与咖啡香气。
秦轶一直注视着她，没有错过她打开苏绣时眼中闪过的惊诧，更没有错过她看到画像瞬间的怔忡与眼底迅速泛起的、复杂难言的水光。他没有立即出声询问，只是手臂无声地环紧了她的腰，给予她一个稳定的倚靠。
dd 似乎也感知到这突然沉静下来的气氛，不再玩闹，乖乖趴在了路栀脚边。连小黑豹琥珀色的眼睛也一眨不眨地望着那幅在阳光下仿佛焕发着生命力的绣像。
画像上的 dr. hoffmann，就这样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切——他曾经最寄予厚望的东方学生，她身后的爱人，不远处毯子上那两个懵懂的新生命，以及这满院安宁的、金光流淌的深秋时光。跨越重洋而来的丝线，将一段珍贵的过往与此刻圆满的当下，精巧地缝合在了同一幅画面里。
秦轶的目光从画像上移开，落在路栀微微低垂的侧脸。她的指尖轻轻抚过丝线上教授严谨的唇角，声音里有一种被阳光晒得柔软了的感伤。
「这是给教授的临别礼物？」他低声问，语气是了然，也是引导。
路栀点了点头，目光依旧流连在丝线勾勒的眉眼间。
「嗯。教授看起来总是很严厉，对吗？但他只是……把他对学生的关心藏在了那种一丝不苟的严厉背后。他用最高的标准来督促所有人，因为他真的希望每个人都能做到最好。」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他对我的帮助，所有人都看在眼里。那份严厉，恰恰是因为他对我抱有最大的期待，也是最深的责任。他是我长这么大，在学术道路上，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导师。」
深秋的风拂过，几片金黄的银杏叶飘落在她脚边。她微微吸了口气，像是要平复心绪。「所以，我很早就开始找人定制这幅苏绣了……我知道告别的一天迟早会来，」她终于抬起眼，看向秦轶，眼底映着天光与隐约的水色，「只是没想到，它会来得这么快。」
她的话音落下，庭院里有片刻的宁静。孩子们在毯子上发出无意识的呢喃，dd 的尾巴轻轻扫着地面。那幅华美的苏绣在她手中，不再只是一件精致的工艺品，而成了时光与情感的锚点，沉重而温暖。
秦轶没有说空洞的安慰话。他只是伸出手，温热的手掌完全覆住了她微凉的手背，连同她手中那承载着厚重情意的画框一起稳稳托住。
「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长者和导师，」秦轶的声音沉稳而肯定，「而你把这份尊敬和感谢，用你最懂得的、也最能代表你的方式，做到了极致。他一定会明白。」
他的目光扫过画像上教授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又落回路栀脸上，带着一种让她安心的力量。「离别是难免的，但有些联系和影响，不会因为距离或时间而消失。它们会像这些丝线一样，」他示意那幅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的绣像，「被一针一线地绣进生命里，成为底色的一部分。」
路栀感受到手背上传来的温度和力量，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怀中栩栩如生的教授。那份猝不及防的离愁，似乎被他沉稳的话语和掌心真实的暖意熨帖了些许。她将画像轻轻抱在胸前，丝线的光华贴近心口。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终于露出一丝浅浅的、释然的笑，「你说得对。它就在这里，不会消失。」
阳光将相携的两人与那幅跨越重洋而来的画像笼罩在一起。深秋的庭院里，离别的惆怅与当下的圆满，如同光影交织，沉淀成一种静默而深厚的温柔。不远处，白寅秋温柔地注视着这边，没有出声打扰。小黑豹换了个姿势，依旧忠诚地守护在麦麦身旁，尾巴尖在阳光下轻轻摆动。
秦轶的声音在秋日的庭院里显得格外沉稳，像深潭里投入一颗温润的卵石，漾开的涟漪缓慢却有力。
「我们这短短两年经历的，」他缓缓说道，目光掠过路栀怀中流光溢彩的绣像，扫过毯子上挥舞着小手的儿女，最后落回她犹带一丝怅惘的眉眼，「或许真是许多人一辈子都无法想象，甚至不敢想象的旅程。」
他停顿了一下，让带着清冽草木气息的风穿过他们之间。
「时间是过得很快，快得让人措手不及。但有些离别，或许正是为了铺垫下一次更好的相遇。」
他微微侧身，更专注地看着她，眼神深邃而笃定：「你和教授，你们在同一个领域里，各自耕耘，各自闪耀。真正的优秀，从来不是孤独的火焰。它像星辰，运行在自己的轨道上，发光发热，而宇宙自有它的法则——那些同样明亮的光点，纵使暂时分离，也终会在某个时刻，于顶峰之上，彼此照亮，再度相望。」
他的话语没有激昂的语调，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般的平和与确信。
「所以，与其沉湎于离别的伤感，不如怀抱期待。期待下一次的遇见，期待那时彼此都已成为更璀璨的模样。那才是对这段师生情谊，对这份亦师亦友的尊重，最好的延续和致敬。」
路栀静静地听着，怀中的苏绣似乎也吸收了这份话语的温度。秦轶的话像一只沉稳的手，轻轻拨开了笼罩在她心头的、那层因离别提前到来而生的薄雾。她望向画像，教授严厉而温和的目光仿佛穿越丝线，与此刻秦轶眼中那份深沉的理解和支持重合在了一起。
是啊，顶峰相见。
这个词本身，就带着一种壮阔的、充满生命力的希冀。它承认了距离与分离的客观存在，却又以更高的格局将其消融于对未来的共同期许之中。
一丝清朗的笑意，终于彻底驱散了她眼底最后的阴翳。她将画像抱得更稳了些，身体不自觉地轻轻靠向秦轶坚实的臂膀。
「嗯，」她点头，声音恢复了清亮，甚至带上了一点对未来笃定的神采，「你说得对。要期待下一次遇见。到那时，我要让教授看到，他的学生没有辜负他的『严厉』，真的走到了他能看得见的、更远的地方。」
阳光似乎更暖了一些，将相偎的两人和那幅象征着过往与启程的苏绣，一同镀上了温暖的金边。离别的淡淡愁绪，在这一刻，化作了向前看的沉静力量。庭院里，生命的新芽与智慧的传承，在深秋的宁静中，和谐共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