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七年,二月十二,甲子日,大吉,宜嫁娶。
拂晓时分,汴京城尚笼罩在青灰色的晨曦薄雾中,崔府内外已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大红绸缎扎成的喜球、连心结挂满了廊檐门扉,处处张贴着鎏金的双喜字。仆役丫鬟们身着新衣,步履匆匆,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喜气。空气中弥漫着糕点、脂粉与燃烧松枝的混合香气。
崔?寅时即起,沐浴更衣。今日他未着官服,而是一身簇新的绯红色公服,头戴乌纱幞头,两侧插金花,谓之“簪花”,腰束玉带,更衬得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平日为官的威严敛去大半,多了几分属于新郎的英挺与朝气。
崔大郎与王氏早早守在正堂,看着弟弟这般风采,又是欢喜又是感慨,眼眶几度湿润。欧阳修亦被请至府中,作为师长见证。吉时将至,崔?在赞礼官的引导下,于正厅向兄长、嫂嫂及恩师行告庙礼,随后被众人簇拥着,跨上系着红绸的高头骏马。周同、卢俊峰及一众精心挑选的迎亲队伍早已列队完毕,仪仗鲜明,鼓乐齐备,但在那喜庆的外表下,每一双眼睛都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出发,迎亲!” 赞礼官一声高唱,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崔?一夹马腹,迎亲队伍如同一条披红挂彩的长龙,缓缓游出崔府,向着御史中丞沈府迤逦而去。街道两旁,早已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欢声笑语,议论纷纷,好一派盛世繁华景象。
沈府,绣楼之上。
天还未亮,沈文漪便被唤醒。沐浴、熏香、开脸、梳妆,由全福夫人(父母公婆健在、儿女双全的妇人)为其绞去脸上汗毛,净面敷粉,梳起高髻,戴珠冠,着褕翟(命妇礼服,因其父为御史中丞,可用此规格),层层叠叠,庄重华美至极。铜镜中映出的新娘,云鬓花颜,珠围翠绕,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往日书卷气的清雅中,今日更添惊心动魄的明艳。只是那交叠在膝上的纤手,指尖微微发凉,透露出内心的紧张。
碧荷在一旁小心伺候着,看着自家小姐盛装的模样,又是骄傲又是舍不得,眼圈微红,低声道:“小姐,您今天真美……崔大人见了,定是移不开眼。”
沈文漪闻言,脸颊飞上两抹嫣红,胜过最上等的胭脂。她轻轻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如擂鼓般的心跳。脑海中浮现的,是邕州州衙灯下那清隽而专注的身影,是年后书信往来中含蓄却坚定的言辞,是父亲口中他于朝堂之上不卑不亢、凛然正气的模样,一丝丝甜蜜与难以言喻的安稳感,渐渐取代了最初的紧张。她知道前路或许有风雨,但那个即将成为她夫君的人,值得她托付终身,携手同行。这份认知,让她心中的期待如同破茧的蝶,缓缓舒展,带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吉时到!新婿亲迎!” 楼下传来响亮的通传声,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喜乐和鞭炮声,由远及近。
沈文漪的心猛地一跳,随即被碧荷和全福夫人搀扶起身。母亲沈夫人最后为她正了正冠上的一支步摇,眼中含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万语千言,尽在不言中。
迎亲队伍抵达沈府,却见大门紧闭,这是“拦门”之俗。沈家一众子弟、亲朋堵在门口,吟诗作对,索要利市,嬉笑刁难。崔?早有准备,从容应对,或吟诗相和,或让周同散发精巧的利市钱,气氛热烈而不失风雅。门内,沈文漪听着外间的喧闹,想象着他此刻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终于,大门洞开。崔?在赞礼官引导下步入正堂,向端坐堂上的岳父沈中棠、岳母沈夫人行奠雁礼(献上活雁一对,象征婚姻忠贞),并呈上婚书。沈中棠面色肃穆中带着欣慰,沈夫人则已拭泪。礼毕,赞礼高呼:“请新妇!”
沈文漪由碧荷和全福夫人左右搀扶,以纨扇掩面,在侍女的簇拥下,莲步轻移,缓缓自屏风后步出。刹那间,满堂生辉。崔?抬眼望去,虽见不到纨扇后的容颜,但那窈窕的身姿,华美的礼服,以及透过扇沿隐约可见的、如白玉雕琢般的下颌,已足以让他心神为之一荡。他稳步上前,执起系着红绸的花球一端,另一端被放入沈文漪手中。
新人向沈中棠夫妇行拜别礼。沈文漪松开碧荷的手,盈盈下拜,泪水终于滑落,是离别的不舍,亦是新生的开始。碧荷作为贴身侍女,今日也将作为“陪嫁”,随小姐一同入崔府。
礼成,新人出门。沈文漪登上装饰华丽的迎亲花轿,轿帘放下,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她轻轻移开纨扇,轿内狭小的空间里,充盈着属于她的淡淡馨香。她能听到外面崔?上马的声音,听到队伍启程的鼓乐,听到百姓的欢呼,一颗心,终于落到了实处,却又因即将开始的全新生活而微微悸动着,那悸动里,七分是甜,三分是对未知的、带着羞涩的期盼。
迎亲队伍按既定路线,吹吹打打,向着崔府返回。长街两侧,人山人海,欢呼如潮。皇城司的便衣混在人群中,目光如鹰隼;开封府的衙役维持着秩序,警惕地扫视着人群高处和阴暗角落;孟川率领的左军巡院精锐,则在不远处待命,如同蓄势的猛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