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铁官营之策经朝堂激辩,终由北地王刘谌裁定,委任卫将军诸葛瞻总揽推行。政令既出,永昌、楪榆二郡官府即刻雷厉风行。霍在督率的盐铁监官吏,持节印分赴滇池盐井、哀牢山初辟之矿场,设官立监,清点灶户,招募工匠,一时间,官营工坊的雏形开始显现。然而,此等关乎国计民生的重大变革,所涉绝非仅止于工场矿场。朝堂之上的论争虽暂歇,但其引发的思想波澜,却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正悄然扩散至更广阔的层面,首当其冲的,便是作为人才摇篮与舆论风向的兴汉学宫。
这一日,恰逢学宫旬考之后。按照卫将军诸葛瞻定下的规程,学宫每旬由博士考校学子经义文章,每月则由他或秘书令郤正亲自主持一次大论,议题不拘一格,或论经典,或议时政,旨在鼓励学子勤思善辩,学以致用。此次大论,因郤正不在,便由诸葛瞻亲自主持。他并未预先设定议题,而是让学子们就近日所见所闻,各抒己见。
学宫正堂,气氛庄重。诸葛瞻端坐主位,虽面色仍带些许病后的苍白,但目光湛然,不怒自威。下首,年轻的学子们依序而坐,前排是诸葛尚、傅着、赵戬、朵力、孟琰等,其后是数百名经过遴选的夷汉俊秀。诸位博士则陪坐两侧。
论辩伊始,学子们先就《春秋》微言大义、《孙子》兵法诡道等传统议题展开了讨论,虽不乏精彩见解,但终究未脱书斋之气。然而,当话题不经意间转向近日城中热议的“盐铁官营”新政时,堂内的气氛陡然变得热烈起来,分歧亦随之凸显。
率先发言的是孟琰。他出身滇池大姓,家族原本控制部分盐井之利,虽在官营政策下,其家族因配合而得以保全甚至获得官身,但年轻气盛的他,内心未必全然信服,加之受朝中某些清流议论影响,起身慷慨陈词:“学生以为,盐铁乃天地自然之利,当与百姓共之。昔日齐桓管仲虽官山海,然其旨在富国强兵,非常法也。今我朝新立南中,正宜布仁政,施惠于民。若效桑弘羊聚敛之术,恐失民心,非长治久安之道。学生窃以为,当以教化仁德为本,使民自趋利而国用自足,方为王道。” 其论调,隐隐与光禄大夫谯周一脉相承。
孟琰话音刚落,性情刚直勇悍的赵戬便按捺不住,霍然起身反驳,声若洪钟:“孟兄此言差矣!简直是书生之见!岂不闻‘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北线将士,在姜大将军麾下浴血奋战,铠甲兵刃从何而来?粮饷辎重由何而备?若无盐铁之利充实府库,难道让将士们空着肚子、拿着木棍去对抗魏贼的铁甲强弩吗?官营之策,正是为了集中物力,支撑光复大业!此乃非常之时之非常之举,何错之有?一味空谈仁义,能退敌乎?能强国乎?” 他久在军旅,言辞质朴却切中要害,引得不少出身军户或仰慕军功的学子纷纷点头。
双方各执一词,争论渐趋激烈。支持孟琰者,多引经据典,强调儒家仁政爱民、藏富于民的传统理念;支持赵戬者,则更重现实,强调国家生存、军事优先的迫切需求。堂上学子渐渐分为两派,虽不至于失礼,但言辞间已有了针锋相对的意味。夷帅之子朵力,则面露困惑,似在努力理解这汉家朝廷内部的理念之争。
端坐主位的诸葛瞻,始终默默聆听,并未急于打断。他目光扫过争得面红耳赤的学子,又掠过沉思不语的诸葛尚和眼神闪烁、似有所谋的傅着,心中了然。这场看似偶然的争论,实则反映了新政推行下,朝野不同思潮的碰撞。学宫作为未来栋梁的培养之地,此种争论,并非坏事,关键在于如何引导。
就在争论相持不下之际,诸葛尚缓缓起身。他先向父亲及诸位博士行礼,而后转向众人,声音清朗平和:“孟兄重仁政,赵兄言实务,皆有其理。然,学生以为,二者并非截然对立。《大学》云:‘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官营盐铁,旨在‘生之者众’、‘为之者疾’,其最终目的,若非为了‘用之者舒’、进而‘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则与暴秦何异?”
他顿了顿,继续道:“关键在于,官营之后,其利是否真正用于养军安民、兴修水利、推广教化?其法是否公正严明,杜绝贪腐,不便民扰民?若能做到利归国库而惠及天下,则非但与民争利,实为与民共利之基。若不能,则赵兄所忧之军备无着,与孟兄所虑之民心流失,将同时成为现实。故,新政之要,不在‘是否官营’,而在‘如何官营’。” 诸葛尚一席话,试图将争论从理念之争引向更具体的制度设计与执行层面,体现了其超越年龄的思辨能力。
诸葛瞻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但仍未表态。此时,一直沉默的傅着站了起来。他嘴角带着一丝惯有的、略带狡黠的笑意,先向诸葛尚点头示意,随即说道:“尚弟所言,深得中庸之理。不过,着却从另一角度观之。诸位可曾想过,为何是此时,此地,行此盐铁官营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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