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刚才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暖阁。
周景兰那初醒时茫然却清澈的目光,烫得他心口发慌,但他不能留下。
理智如同冰冷的枷锁,瞬间将他拉回现实。他是郕王,她是废妃。多停留一刻,便是多一分将她、将整个王府置于炭火之上的危险。
他踉跄着走出暖阁,方才温度高,此刻骤然被寒风一激,连日来的忧心焦虑、寝食难安、内伤未愈,以及刚才那番大悲大喜的情绪剧烈波动,仿佛瞬间找到了突破口。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眼前骤然发黑,耳中嗡鸣不止。
他下意识地想扶住廊柱,手却抓了个空,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便直直向前栽倒下去!
“王爷!” 守在院门附近的王诚惊呼一声,飞扑上前,却还是晚了一步。
朱祁钰重重摔倒在廊下还未及清扫的积雪上,发出一声闷响,失去了意识。
“快来人!王爷晕倒了!” 王诚的声音因惊恐而变调。
这一下,顿时惊动了整个院落。杭泰玲刚刚安抚好周景兰,正和唐云燕低声说着话,闻声吓得魂飞魄散,连披风都来不及披,只穿着单薄的袄裙就冲了出来。
看到雪地里不省人事的朱祁钰,她眼前一黑,腿一软,几乎也要倒下,被紧随其后的唐云燕死死扶住。
“快!快抬进去!去请府医!” 杭泰玲声音发颤,强撑着指挥。
仆役们七手八脚地将朱祁钰抬回他暂居的隔壁房间。
混乱的动静在寂静的冬夜里显得格外刺耳,自然也惊动了不远处的王妃汪紫璇。
她本就疑心重重未曾安睡,听到外面人声嘈杂,隐约有王爷、晕倒的字眼,立刻起身,带着丫鬟翠玲匆匆赶了过来。
当她踏入这处平日不常来的偏院时,只见朱祁钰房内灯火通明,人影幢幢,杭泰玲正一脸焦急地守在床边,府医在凝神诊脉。而朱祁钰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地躺在床上,身上还沾着未拍干净的雪粒。
汪紫璇心头一紧,快步上前,先是看了一眼昏迷的朱祁钰,随即目光锐利地扫向杭泰玲,语气带着压抑的怒气和不加掩饰的质问:
“杭妹妹,这是怎么回事?王爷怎么会突然晕倒在这冰天雪地里?你身为次妃,平日里是如何侍奉的?王爷若是有什么闪失,你担待得起吗?!”
她这番话,既是关心朱祁钰,更是借机打压近来风头渐起、又神神秘秘的杭泰玲。
杭泰玲连忙起身,对着汪紫璇屈膝行礼,声音带着哽咽:
“王妃姐姐息怒……是妾身的不是。王爷是担心妾身病情,这几日常来探望,今夜许是……许是见妾身那天在山里受寒太久,病情反复,心中焦虑,又吹了冷风,这才……”
她说着,眼泪便滚落下来,一副既心疼又自责的模样。
这时,杭泰玲的贴身大丫鬟寒霜,素来机灵且忠心,见主子被责难,立刻在一旁小声补充,声音却足以让汪紫璇听清:
“王妃娘娘容禀,王爷近日确实常常挂念我们娘娘的病体,每每亲自过问汤药,还常在佛前为娘娘祈福。今夜许是刚从娘娘屋里出来,心里记挂着,没留神脚下,又受了寒气……”
这话听在汪紫璇耳中,无异于火上浇油!什么常常挂念、亲自过问、佛前祈福?这分明是在炫耀朱祁钰对杭泰玲的“情深义重”!而“刚从娘娘屋里出来”更是坐实了朱祁钰是因为杭泰玲才累倒、受寒的!
汪紫璇气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胸脯起伏不定。她贵为正妃,朱祁钰对她却总是客气疏离,何曾有过这般体贴入微?
这个杭氏,当年在宫里就和王爷不清不楚,提早入了府,现在倒把王爷勾得神魂颠倒,连身子都不顾了!她很想发作,但寒霜的话又堵得她无从反驳,王爷自己愿意去关心次妃,累病了,她能说什么?难道指责王爷不该对妾室太好?
她狠狠地瞪了杭泰玲一眼,又瞥了一眼床上昏迷的朱祁钰,强压怒火,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既然妹妹病着,就该好生静养,别再劳动王爷操心!王爷若有万一,你我谁都担待不起!府医,王爷到底如何?”
府医连忙躬身答道:
“回王妃娘娘,王爷是忧思过度,劳倦内伤未愈,又突感风寒邪气,内外交攻,一时气机逆乱,故而晕厥。所幸救治及时,暂无大碍,但需好生静养服药,切不可再劳心劳力、受寒受惊。”
汪紫璇听了,心中稍定,但那股邪火却无处发泄。她冷冷地对杭泰玲道:
“听到了?王爷需要静养!妹妹既然也病着,就各自在房里好生养着吧,无事不必走动,更不要再去打扰王爷!”
说罢,又对房内众人厉声道:“都仔细伺候着!若王爷再有差池,仔细你们的皮!”
她最后剜了杭泰玲一眼,带着满心的妒恨和疑云,拂袖而去。
一回到自己房中,便气得对翠玲低吼道:
“你看到了?那个贱人!定是她用了什么狐媚手段,还有那间暖阁,王爷怎么会从那边出来?她院里到底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给我派人盯紧了!尤其是那间暖阁,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是,娘娘。” 翠玲连忙应下。
朱祁钰这一病,便是两三日。他之前就被朱祁镇拳脚相加,此番心力交瘁加上旧伤风寒,来势汹汹。
杭泰玲虽然被汪紫璇明令禁止打扰,但朱祁钰醒来后,王诚等人自然还是以她为首来回事。她一面要小心应付汪紫璇越来越紧的监视,一面要强打精神照顾两个病人,还要安抚被困在暖阁内、焦灼不安的唐云燕和如意,可谓是心力交瘁。
这一日,朱祁钰喝了药,精神稍好,靠在床头。
杭泰玲亲自端着药碗进来,看着他憔悴消瘦的脸庞,心疼不已。她摒退左右,坐到床边,低声却坚定地道:
“王爷,景兰现在已经醒了,虽然还很弱,但性命算是保住了。眼下我们得想想以后了。”
朱祁钰沉默着,目光望着帐顶。
杭泰玲继续道:
“王府如今看似平静,但王妃疑心已起,盯得紧。景兰藏在这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一旦泄露,便是滔天大祸。王爷,您要顾忌的,不止是景兰,还有整个王府上下,见济,还有您自己啊!”
她的声音带着恳求,
“不如我们趁早寻个稳妥可靠的地方,悄悄将景兰送出去安置?总比留在王府这虎狼之地安全。”
“不行。” 朱祁钰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斩钉截铁。
“为何不行?” 杭泰玲急了,“难道真要等到东窗事发吗?王爷,我们不能和景兰再有什么瓜葛了!万岁爷那时敢那样打您,可见心里对您怨念已深!
我们何不趁此机会,去求太后,求母妃,早早之国?不管是去河南还是山东,离开这是非之地,天高皇帝远,或许还能过几天安生日子!京中眼下这局面,对我们,对景兰,都太危险了!”
“走不了。” 朱祁钰缓缓摇头,眼中是看透世情的冰冷,
“景兰不保护好,我们谁都走不了。白云观那边,虽然暂时吓住了,但纸包不住火。程道姑那等人,贪婪愚蠢,一旦有机会,或是受到更大压力,未必不会反咬一口。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暖阁的方向,声音低沉下去:
“皇兄对景兰,看似无情,将她废黜驱逐。但以我对他的了解,越是如此,恐怕越是放不下。景兰曾是他的人,还生有公主。即便他把景兰赶出宫来,想逼死她,那份占有欲也绝不会轻易消散。
若让他知道景兰没死,还藏匿起来,无论我们躲到天涯海角,他掘地三尺也会将人找出来。届时,景兰的下场只会更惨,而我们王府便是欺君罔上,藏匿罪妃,满门抄斩都不为过。”
杭泰玲听得浑身发冷,她知道朱祁钰说的是实情。皇帝的性情,他们这些身边人再清楚不过。
“那……那怎么办?” 她声音发颤,“难道就只能这样提心吊胆地藏着,等着哪天被发现吗?”
朱祁钰没有立刻回答。他靠在枕上,那双眼睛,却渐渐燃起一种冰冷而怨毒的光芒,像是沉寂多年的火山,终于到了爆发的边缘。
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白云观那些姑子,蛇蝎心肠,意图谋害景兰,至今还未付出代价。”
他嘴角勾起一丝几乎没有弧度的、冰冷的笑意,“她们,或许能成为我们破局的关键。”
杭泰玲心中一凛:“王爷的意思是?”
朱祁钰的目光重新变得幽深难测,他低声,一字一句地道:
“我要设一个局,一石二鸟的计策。既能替景兰讨回公道,让白云观那些魑魅魍魉自食恶果,又能彻底斩断某些隐患,为我们,也为景兰,寻一条真正的生路。”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眼中闪烁的决绝与狠厉,让杭泰玲明白,她的丈夫,这位向来温润隐忍的郕王殿下,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准备要亮出他藏匿已久的利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