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摇历三年。
不知不觉,距离灵气扶苏,已过去整整三年。
天光熹微,晨间的冷雾带着水汽,无声地浸润着京都的每一片青瓦飞檐。
林泰安穿戴好繁复的朝服,玉带束腰,冰凉的触感让他精神一振。他将头顶的乌纱帽扶正,帽翅的轻微晃动都透着一丝不苟的严谨。
他转身,目光投向卧房里。
妹妹林月儿的身影正趴在桌案上,眉心紧紧蹙成一团,嘴里念念有词,对着一本摊开的《基础吐纳法诀》愁眉苦脸。
“我上朝去了。”他的声音放得很轻。
“哥,等等!”
林月儿猛地抬起头,一张秀气的小脸满是苦大仇深,她抓着那本已经有些卷边的书册,冲他挥舞着。
“这个‘气沉丹田’到底是怎么个沉法啊!我感觉我的气都快沉到脚后跟了,丹田半点动静都没有!它是不是离家出走了?”
林泰安唇角勾起一抹温和的弧度。
自己的妹妹在修行一事上,确实没什么天赋,不过,有自己在一日,便足以护她一世安稳无忧。
他走过去,宽大的手掌落在她的头顶,轻轻揉了揉。
少女的发丝柔软,带着一股淡淡的墨香。
“气随意动,而非强压。你越是想着要它沉,它便越是与你作对。”
林泰安屈起手指,在她后腰的某个位置轻轻一点。
“先静心,忘掉丹田,只想着这股暖流,让它自行流淌。”
林月儿身体一颤,眼睛蓦地亮了,那股在胸口横冲直撞的气流,竟真的温顺了下来。
“晚上哥哥回来,再与你详细说说其中的关窍。”
“嗯!”
林月儿重重点头,脸上的愁云一扫而空,重新埋首于那本法诀之中,这一次,神情专注了许多。
林泰安这才转身出门。
府外的马车早已备好,车夫见他出来,恭敬地躬身行礼,身上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灵力波动。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缓缓行驶,车轮压过街面的声音,规律,沉闷,一如这三年来他每日的行程。
林泰安掀开车帘一角,望向窗外。
京都这一年,变化很大。
街角那家开了几十年的包子铺,老板正赤着上身,浑身热气蒸腾。他看也不看灶台,只是随手凌空一掐,指尖迸出一簇橘红色的火苗,精准地落入炉膛。
轰!
炉火瞬间燃起,蒸笼上方的白色热气冲天而起,将他粗犷的脸庞映得通红。
那是最基础的引火诀,却省去了无数引柴点火的功夫。
不远处,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正急匆匆地赶路。他担子里的货物堆得山高,脚步却轻快得惊人。
脚底一层淡淡的灵光流转,一步跨出,身形便已在丈许之外,比寻常的奔马还要快上几分。
这些过去只存在于说书人故事里的场景,如今,已是京都街头最寻常的风景。
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所有人的身上,都多了一种名为“修为”的东西。
可京都这一年,似乎又没什么变化。
除了修炼,每个人的生活轨迹依旧。百姓该务农的务农,该经商的经商,而他,该上朝的依旧上朝。
三年前女帝改元扶摇,昭告天下,凡扶摇的子民皆可修行仙法。
他曾以为天下会因此大乱,旧有的秩序会瞬间崩塌。
可事实是,最初的狂热与混乱之后,一切都以一种超乎想象的速度,平稳地过渡到了一个全新的时代。
这背后,是女帝陛下那深不可测的修为,与雷霆万钧的手段。
京城内,所有凭借修为违法犯罪的行为,都会被女帝的凤翎卫抓起来严惩,以至于大家都不敢肆意妄为。
马车在威严的宫门前缓缓停下。
林泰安整理了一下官袍,下车。
就在他站定的瞬间,一阵尖锐的破空声自长街尽头传来,由远及近,速度快得骇人。
他抬眼望去,便看见了极具冲击力的一幕。
远处,两道魁梧的人影正一前一后,朝着宫门的方向狂奔而来,脚下尘土飞扬,卷起两条长长的烟龙。
他们所过之处,街边的行人早已习惯性地退避两侧,脸上带着见怪不怪的笑容。
林泰安定睛一看,嘴角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
那当先一人,身穿镇北将军的麒麟武官袍,正是霍骁。
而他身后紧追不舍,口中骂骂咧咧的,则是平南侯赵莽。
两人脚尖在地面之上迅疾连点,每一次落地,都让坚硬的青石板路面发出一声闷响。
他们的身形在空中拉出一道道残影,宽大的官袍被烈风鼓荡,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威严,反而显得有些滑稽。
“老赵,你不行啊!这才几步路,就虚了?”
霍骁中气十足的嘲讽声遥遥传来。
“放你娘的屁!霍骁你个狗东西,方才绝对是偷跑了三息!”
赵莽的怒吼声紧随其后。
话音未落,两人几乎是同时抵达宫门前,双脚重重落地。
“砰!”
“砰!”
两声巨响,宫门前那足以承载千军万马的广场地面,被他们硬生生砸出两个清晰的浅坑,碎石四溅。
“我先到的!”
霍骁瞪着一双铜铃大的眼睛,脖子上青筋暴起,唾沫星子横飞。
“明明是我!我的靴尖先碰到的门槛!”
赵莽不甘示弱,伸出穿着黑麟靴的大脚,指着门槛上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划痕。
这两位在边疆跺跺脚,便能让敌国朝堂震三震的沙场猛将,此刻却像两个因为抢糖果而打架的孩童,在皇城禁地之前,吵得面红耳赤。
周围的文官们纷纷侧目,一个个憋着笑,肩膀耸动,表情扭曲,呈现出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便秘模样。
“咳!”
一声咳嗽,并不响亮,却带着一股中正平和的威压,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喧哗。
那股威压如同温水,无形地拂过众人,让霍骁和赵莽的争吵声戛然而止。
张文远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他们身后。
这位曾经枯木逢春的老尚书,此刻精神矍铄,面色红润,花白的胡须在没有风的情况下,微微飘动,竟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三年前,他是行将就木的老臣。
三年后,他已是炼气中期的修士。
“皇城禁地,百官表率,如此喧哗,成何体统!”老尚书吹胡子瞪眼,声音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霍骁与赵莽那两座铁塔般的身躯,瞬间就蔫了下去。
他们缩了缩脖子,高大的身躯竟显得有些委屈,乖巧得如同两只犯了错的鹌鹑。
“张大人教训的是。”两人异口同声,声音小得和蚊子哼哼似的。
林泰安强忍着笑意,朝着宫门走去。
“林状元,早。”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吏部王侍郎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与他并肩而行。
“王大人早。”
林泰安颔首回礼。
“林状元,你那《青木诀》修炼得如何了?”
王侍郎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几分求教的诚恳与热切。
“我近来总觉得灵力运转到胸口膻中穴时,便有些滞涩,难以寸进。”
林泰安闻言,脚步微顿,略一思索,便将自己的心得说了出来,没有丝毫藏私。
“王大人,青木诀,木生于土,而丹田为土,灵力为根。”
“根若不深,则木不固。您感到滞涩,或许是根基未稳。”
“不妨试试,将灵力先行沉入丹田三寸之地,于内盘旋三周,将其凝实如种,而后再催动心法,引其沿经脉上行,或可一气呵成,顺畅许多。”
若是放在修真界,同境界中,像林泰安这种毫无保留的说出来自己的修炼心得几乎是不可能的。
修炼功法的心得与关窍,曾是比身家性命还要珍贵的东西,谁不是藏着掖着,视若珍宝,生怕被旁人学了去半分。
可如今,在这扶摇仙朝,这却成了同僚之间,最寻常不过的交流。
这一切,都源于九天玄女当初落在皇城藏经阁外,那一行至今仍在发光的金字——大道独行,不若众生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