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外,阿尔卑斯山脉南麓的这座庄园,本该是赵瑞龙躲避风浪的世外桃源。漫山遍野的薰衣草在夏末的风中翻涌,像一片流淌的紫色海洋,远处的雪峰顶着终年不化的积雪,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可这一切落在赵瑞龙眼里,都成了扎眼的嘲讽!
他坐在露台的藤椅上,面前的红木桌上摆着一瓶82年的拉菲,酒液在水晶杯里晃出细碎的涟漪,却怎么也压不住他心头的焦躁。
已经是高小琴被抓的第四天了。
手机屏幕暗了又亮,亮了又暗,通讯录里那个备注着“琴”的号码,无论怎么拨打,永远都是冰冷的提示音:“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赵瑞龙烦躁地将手机扔在桌上,金属外壳与红木碰撞,发出一声闷响,惊飞了露台栏杆上停着的一只灰雀。
他端起酒杯猛灌了一口,酸涩的酒液滑过喉咙,却烧不净脑子里盘旋的念头。三天,他当初拍着胸脯跟高小琴保证过,最多三天就能让她出来。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全套说辞:让高小琴在里面装可怜,一口咬定自己只是山水集团的傀儡法人,所有决策都是下面的人瞒着她干的,再把那个早就备好的“替罪羊”——集团副总老王推出去。老王手里攥着不少见不得光的账目,只要他肯认下陈清泉那些脏事,再扛下向李源潮行贿的名头,高小琴就能摘得干干净净。
可现在,别说三天,连第四天的太阳都快落山了,高小琴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汉东那边的线人传回来的消息支支吾吾,只说高小琴被关进了省检察院的特殊羁押室,连律师都见不到。赵瑞龙起初以为是沙瑞金在搞鬼,想用高小琴敲打自己,可越想越不对劲——沙瑞金就算再强势,也得按规矩来,哪有不让律师会见的道理?
“操!”他低骂一声,将酒杯重重墩在桌上,酒液溅出来,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暗红,像极了血渍。
他开始忍不住复盘。高小琴被抓那天,他正在巴黎谈一笔洗钱的生意,接到消息时还镇定自若。在他看来,这不过是汉东官场的常规操作,抓进去吓一吓,捞出来敲敲警钟,顺便让沙瑞金他们看看,赵家的人不是那么好动的。他甚至让杜伯仲去给高小凤带了句话,让她安心待在香港的别墅里,等她姐姐出来就送她们去马尔代夫度假。
高小凤是高小琴的软肋,这一点赵瑞龙比谁都清楚。当年他和杜伯仲把这对渔家姐妹从偏远渔村带出来,教她们琴棋书画,教她们察言观色,就是为了把她们打造成刺向对手的软刀子。高小凤现在有了孩子,是杜伯仲那边在“看管”着,说是看管,其实跟软禁没两样。高小琴只要还在乎她妹妹,就绝不敢乱说话。
更何况,山水集团明面上的法人是高小琴,所有的合同、账目都经过她的手,真要查起来,她第一个跑不了。赵瑞龙一直觉得,他和高小琴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她比谁都清楚出卖自己的下场。
可为什么就是联系不上?
一阵冷风吹过,带着薰衣草的香气,却让赵瑞龙打了个寒颤。他突然想起几年前,他让高小琴去拉拢李源潮时,她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咬着牙答应了。那时候她眼里的挣扎,他以为是对权力的敬畏,现在却觉得,或许是别的什么。
“不会的,”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她不敢。高小凤还在我们手里,她要是敢反水……”
话音未落,桌上的手机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姐”的名字。赵瑞龙心里一紧,几乎是扑过去接起电话。
“喂,姐?”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电话那头的赵小慧,声音比平时冷了好几度,像淬了冰:“瑞龙,你现在在哪?别告诉我你还在惦记着高小琴那事。”
赵瑞龙的心沉了一下:“姐,我联系不上她,这都第四天了,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不对劲?何止是不对劲!”赵小慧的声音陡然拔高,“我刚从一个老关系那得到消息,抓高小琴的根本不是汉东检察院的人,是京城纪委直接派下来的小组!人现在已经被秘密押回北京了,汉东那边谁都插不上手!”
“什么?!”赵瑞龙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砸中。京城纪委?他们怎么会突然插手?按他和父亲赵立春的计划,这次举报张昆、李源潮、陈清泉三人,就是想给沙瑞金和祁同伟等人一个下马威,让他们别成天盯着山水集团,这怎么会引出来京城的人?
“爸知道吗?”他下意识地问。
“暂时还没敢告诉爸,他最近身体不好,经不起刺激。”赵小慧的声音稍微缓和了一些,却更透着一股凝重,“瑞龙,你现在马上想清楚,你在高小琴身上到底留了多少把柄?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有没有直接落到她手里的证据?赶紧处理掉,一点痕迹都不能留!
赵瑞龙的冷汗瞬间下来了。把柄?他和高小琴之间的把柄,简直多如牛毛。当年用低于市场价一半的价格拿下吕州湖边的地块,是高小琴出面签的合同;给陈清泉送的那套海景别墅,房产证上写的是高小琴远房表哥的名字;甚至连他通过山水集团洗钱的几个海外账户,高小琴都知道密码……
他一直以为这些是拴住高小琴的锁链,现在才意识到,这些锁链也可能变成勒死自己的绳索。
“姐,我……”他张了张嘴,突然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话来。那些他以为万无一失的安排,在“京城纪委”这四个字面前,突然变得像纸糊的一样可笑。
“我告诉你,高小琴这次被抓,绝对不是冲着陈清泉他们来的,”赵小慧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他们是冲着我们赵家来的!你以为沙瑞金为什么敢这么做?他背后没人撑腰吗?现在高小琴落在京城的人手里,谁知道她会不会扛不住?”
“她不敢!”赵瑞龙下意识地反驳,“高小凤还在我们手里,她要是敢说什么,她妹妹……”
“你还执迷不悟!”赵小慧厉声打断他,“高小凤算什么?真到了那一步,一个高小凤能保得住你?我告诉你,杜伯仲那边已经传来消息,高小凤这几天情绪很不稳定,一直在问她姐姐的下落。万一她也出点什么事,你手里还有什么筹码?”
赵瑞龙愣住了。他一直把高小凤当成牵制高小琴的工具,却忘了工具也有失控的时候。杜伯仲那个人,看似唯唯诺诺,实则野心不小,要是他觉得赵家大势已去,会不会拿着高小凤做筹码,跟别人做交易?
冷汗顺着额角滑下来,浸湿了鬓角。赵瑞龙突然觉得这座庄园像一个巨大的囚笼,薰衣草的香气变得刺鼻,远处的雪峰也像是在冷冷地注视着他,等着看他坠入深渊。
“那……那我现在该怎么办?”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慌乱。他习惯了掌控一切,习惯了用钱和权力摆平所有麻烦,可这一次,面对的是京城纪委,是他和父亲都未必能撼动的力量。
“怎么办?”赵小慧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极力压制着怒火,“从现在起,断了所有和国内的联系,尤其是和山水集团、和高小琴有关的人。你在瑞士银行的那些账户,赶紧转移,别用原来的名字和护照。还有,千万不要回来,无论谁叫你,哪怕是爸,都不能回来!”
“爸那边……”
“爸这边我来应付,”赵小慧的声音硬了起来,“你现在最重要的是保住自己。只要你还在外面,我们赵家就还有翻盘的机会。要是你也栽进去了,那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赵瑞龙握着电话,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看着远处渐渐沉下去的夕阳,金色的余晖洒在雪山上,却暖不了他冰冷的心脏。他想起小时候,父亲赵立春把他抱在膝头,说赵家的孩子,永远都不能低头。那时候的他以为,只要有父亲在,天塌下来都不怕。
可现在,天好像真的要塌了。
“我知道了,姐。”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
“还有,”赵小慧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语气更冷了,“高小琴知道你在国外的落脚点,虽然她未必知道具体位置,但以防万一,你最好换个地方。找个偏僻点的国家,别再住什么庄园,越低调越好。”
挂了电话,赵瑞龙呆立在露台上,手机从手里滑落,掉在石板上,屏幕摔出一道裂纹。
远处的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天空渐渐暗了下来,薰衣草田失去了金色的光泽,变成一片模糊的深紫色。山风吹得更急了,带着夜晚的寒意,刮在脸上像小刀子。
他突然觉得一阵恐慌,像是身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那些被他踩在脚下的人,那些被他坑害过的人,那些他以为早就消失在记忆里的面孔,此刻都在黑暗中浮现出来,冷冷地看着他。
高小琴会说吗?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脑子里。他想起高小琴第一次跟他去应酬时,紧张得手心冒汗,却还是强装镇定地给那些官员敬酒;想起她在签完吕州地块合同后,眼里闪烁的兴奋和不安;想起她看着高小凤照片时,嘴角那抹温柔的笑意……
他一直以为高小琴是他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温顺、听话,永远不会反抗。可现在,他突然不确定了。当金丝雀知道笼子外面是万丈深渊,而笼子的钥匙在别人手里时,她会不会选择咬断锁链,哪怕自己也粉身碎骨?
赵瑞龙猛地打了个激灵,转身冲进屋里。他得赶紧收拾东西,离开这里。瑞士银行的账户要转,藏在书房保险柜里的那些文件要烧掉,还有那个记录着所有秘密交易的U盘,必须找个地方埋起来,或者干脆扔进阿尔卑斯山的冰川里。
他一边快步上楼,一边在心里疯狂地盘算着。去南美?那里政局不稳,容易藏人。还是去非洲?他在安哥拉有个钻石矿,那边的军阀收了他不少好处,应该能罩着他。
脚步在楼梯上顿了一下,他突然想起高小琴曾经跟他说过,她最想去冰岛,说那里有极光,有全世界最干净的雪。那时候他笑着说,等这阵子忙完,就带她和高小凤去。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高小琴,是不是已经在暗示什么了?
赵瑞龙不敢再想下去。他推开卧室的门,打开衣柜,胡乱地往行李箱里塞着衣服。昂贵的西装、定制的衬衫、名牌手表……这些曾经象征着他身份和财富的东西,此刻在他眼里都成了累赘。
窗外的天色彻底黑了,庄园里的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线照在空无一人的露台上,显得格外冷清。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更衬得这里像一座孤岛。
赵瑞龙拉上行李箱的拉链,“咔哒”一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跑得越远越好。
至于高小琴,至于那些曾经的算计和承诺,都在京城纪委那冰冷的名号面前,碎成了不值一提的尘埃。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保住自己,像一只丧家之犬,在异国他乡的黑暗里,苟延残喘。
行李箱的轮子在地板上滚动,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像是在为他这场仓促而狼狈的逃亡,奏响一支凄凉的序曲。而远方的汉东,那座他曾经翻云覆雨的城市,正酝酿着一场风暴,一场足以将赵家彻底卷入深渊的风暴。高小琴的沉默,究竟是暂时的隐忍,还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赵瑞龙不知道,他也不敢知道。他只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已经彻底偏离了预设的轨道,驶向了一片未知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