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十一年正月,镇南关(今友谊关)的冷风卷着雪粒子,往人骨头缝里钻。
冯子材裹紧了身上的破棉甲,剧烈咳嗽声,在空荡的关隘里格外响。
谁也没想到,挡在法军枪炮前的,会是他这个老头子——
六十七岁,早该在家含饴弄孙,却被张之洞从老家拽了出来。
朝廷给的头衔是“广西关外军务帮办”,说难听点,就是个临时许了个官,有点临时抱佛脚。
他身后站着的兵更不像话。没有八旗子弟的花翎,没有绿营兵的号服,
大多是广西本地的农民、猎户,甚至还有些是冯子材从老家钦州带出来的乡亲。
他们手里的家伙杂得很:有祖传的大刀,有打猎用的土铳,最好的也不过是几杆淘汰下来的抬枪。
可就是这帮被朝廷瞧不上的“乡勇”,眼里烧着愤怒的火——
法军占了谅山,杀了越南的亲戚,现在要过镇南关,踏平广西,那是要刨他们的祖坟。
“冯老帅,法军的炮队上来了!”
哨探连滚带爬地回来,话音刚落,远处就传来闷雷似的轰鸣。
冯子材把烟杆往靴底一磕,满是皱纹的脸,凝重的要滴水。
他本是解甲归田的人,是法军炸了镇南关的消息让他红了眼!
那是他守了半辈子的地方,是广西百姓的命根子。
“老子打了四十年仗,从广西打到江南,就没见过这么横的!”
他扯开嗓子喊,声音劈得像破锣,“今天就告诉那帮红毛鬼,想过这关,先踩着老子的尸首!”
他连夜让人在关隘后筑了三道五里长的土墙,自己带着两个儿子守在最中间。
天刚亮,法军的炮弹就呼啸而来,土墙被轰得直掉土渣。
穿红裤子的法军,端着枪“伊里哇啦”往上冲,步枪齐射的声音像割草,
乡勇们躲在墙后,手都在抖。
“怕个球!”冯子材突然扯开上衣,露出胸前纵横交错的伤疤,
“看清楚了!这是跟太平军拼出来的,跟法国人比,他们还差得远!”
他抓起大刀,第一个跃过土墙,“萃军的弟兄们,跟我杀——!”
(冯子材,钦州人,号萃亭,因此,他的队伍被称萃军)
他身后的乡勇们,“嗷嗷”叫着跟上来。
猎户出身的兵,会躲在树后放冷枪,农民出身的兵,抡起扁担就砸,连带着越南百姓也扛着锄头来助战。
冯子材越杀越勇,大刀劈得卷了刃,血顺着刀柄流到手上,又滴进脚下的土地里。
他看见一个十六岁的后生被法军刺中,倒下去前,还死死抱住对方的腿,嘴里喊着“别碰俺爹的田”。
太阳爬到头顶时,法军的冲锋终于垮了。
冯子材拄着刀站在土墙上,看着关外横七竖八的尸体,突然老泪纵横。
他带出来的乡勇,一半没能活着回来。
但风里飘来的,是胜利的笑声,是身后家乡的羊奶果香。
“守住了……”他喃喃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让每个活下来的人都红了眼眶~
【暖阁里的算计】
紫禁城的暖阁烧着炭火,热得人发燥。
慈禧捻着佛珠的手停了停,眼角扫过跪在地上的李鸿章:
“冯子材那边,真把法国人打退了?”
“回太后,”李鸿章额头的汗顺着沟壑往下淌,“据奏报,镇南关一战,法军伤亡千余,连主将尼格里都受了重伤,现在正往谅山溃退。
冯子材……冯老将军乘胜收复了谅山,说要直捣河内。”
“直捣河内?”慈禧“噗嗤”笑出了声,拿起茶盏抿了口,茶水烫得她皱了皱眉,
“他有多少兵?多少饷?就凭那些扛锄头的乡勇?”
旁边的奕欣赶紧接话:“太后圣明,冯子材虽勇,可南洋水师在马尾折了,福建船厂被烧,台湾还被围着呢。
法国人在海上厉害,逼急了他们,万一调几艘铁甲舰北上,天津卫都得抖三抖。”
李鸿章连忙点头:“王爷说得是。
法国人已经放出话,只要咱们认了越南的事,就把台湾的兵撤了,还能保云南广西平安。
真要打下去,国库撑不住啊——去年的饷银,还是借的法国银行的。”
慈禧放下茶盏,佛珠在指间转得飞快:“哀家不是怕打仗,是怕乱。
南边闹教案,北边有俄国人盯着,要是冯子材在越南把事“捅”大了,
各路豺狼都扑过来,谁能“兜得”住?
这江山……”
她没说下去,可话里的寒意比镇南关的风雪还冷。
“那……圣旨怎么写?”李鸿章抬头问。
“怎么写?让他停!”
慈禧说得干脆,“就说‘见好就收,以固邦本’。
告诉冯子材,他年纪大了,该歇着了,广西的安稳,朝廷记着他的功。”
李鸿章心里“咯噔”一下。
他刚收到冯子材的私信,说乡勇们踩着尸体往前冲,越南百姓捧着竹筒装的米送过来,
说“盼天朝军队像当年一样护着我们”。
可这道圣旨下去,那些米怕是要凉了,那些血怕是要白流了——
但他不敢说。只能叩首:“臣遵旨。”
退出暖阁时,廊下的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李鸿章打了个寒颤。
他好像听见镇南关的方向传来厮杀声,又好像听见暖阁里的茶香,正一点点浸透着关外未干的血。
【血未冷,和议成】
镇南关的庆功酒刚斟满,乡勇们摩拳擦掌,说要喝完酒接着打,非把红裤子打趴下服输不行!
朝廷八百里加急的快马,踏碎了营里的欢腾。
冯子材正给萃军的弟兄们分缴获的法军罐头,铁皮被撬开的“咔嚓”声里,
传令兵跌跌撞撞闯进来,手里的圣旨黄得刺眼。
“老帅……宫里的旨意!”
冯子材捏着罐头的手猛地收紧,铁皮硌进肉里。
他认得那传令兵,是从广西巡抚衙门来的,上个月还跟他拍胸脯说“朝廷定会给弟兄们撑腰”。
“念!”他的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冯子材部于镇南关小胜,然法军势大,久战恐伤国本。
着即停战,撤回边境,不得再进。钦此。”
最后三个字砸下来,营里死一般的静,只有风卷着雪花,呜咽着穿过帐篷。
“小胜?”
广西提督苏元春猛地把手里的酒碗砸在地上,碎片溅起的酒珠,落在冯子材的靴上,
“老帅!咱们杀了多少法军?收复了多少土地?这叫小胜?!”
他指着关外的方向,那里还有法军来不及带走的火炮,
“弟兄们的血还没干,怎么能停?”
萃军的兵们炸了锅。
有个猎户出身的后生,脸上还缠着绷带,是昨天拼刺刀时被划的,
他哭喊着:“将军,俺爹说了,只要把红毛鬼赶出去,家里的地就有救了!现在停了,他们还会回来的!”
冯子材没说话,只是盯着那道圣旨。
墨迹还新鲜,可他仿佛看见紫禁城里的暖阁,看见李鸿章弯腰哈背的样子,看见那杯永远温吞的茶。
朝廷根本不在乎关外的血,只在乎谈判桌上能不能多讨一分“体面”。
他想起今早越南百姓送来的竹筒饭,糯米里掺着红豆,是当地人过年才舍得吃的东西。
一个老婆婆拉着他的袖子,用生硬的汉语说:
“冯将军,就像当年抗法(指早年越南抗法)一样,我们跟你们一起守。”
可现在,圣旨说“停”。
“爹!不能停啊!”冯相荣攥着父亲的胳膊,指节发白,“再往前打三十里,就能把法军赶出河内!现在停,功亏一篑啊!”
冯子材慢慢抬起头,眼里的血丝蔓延,他摸了摸腰间的大刀,刀柄上血凝成了血块。
“弟兄们,”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朝廷的旨意,不能违。”
“凭什么!”有人吼道,“咱们用命换来的胜仗,凭什么说停就停?”
冯子材没回答,流着泪转身走向关隘。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截枯木。
他爬上那道土墙,墙缝里还嵌着法军的弹片,脚下的土地浸着暗红的血。
远处,法军的营地正在后撤,炊烟歪歪扭扭地升起来——
他们在等,等清廷的和谈。
“传命,”他望着广西的方向,那里有他的老家钦州,有无数等着安稳日子的百姓,
“拔营,回广西。”
话音刚落,有个年轻的萃军士兵突然哭出声:“将军,俺哥昨天死在谅山,死前他说等打赢了,回家守着爹娘再不出来了……”
冯子材的背猛地一颤,却没回头。
他从怀里掏出个东西,狠狠攥在手里——
那是镇南关被炸毁时,他捡的一块界碑碎片,上面还能看清“大清”两个字。
“……”
三天后,天津的谈判桌上落了笔。
《中法新约》里写得明白:中国承认法国对越南的“保护权”,
允许法国在云南、广西修铁路,甚至可以在边境开埠通商。
那些用萃军鲜血保住的土地,成了清廷讨好侵略者的筹码。
那些喊着“保家卫国”的誓言,最终换来了一纸让法军“合法”踏入西南腹地的文书。
消息传到镇南关时,冯子材正在给阵亡将士立碑。
石碑是用法军炸碎的界碑重拼的,他亲自刻了三个字:“守魂关”。
风掠过石碑,仿佛无数双眼睛在看——
看关外重新升起的法军旗帜,看关内撤退的清军背影。
看那墨迹光鲜的条约,是如何把一场大捷,变成了“不败而败”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