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乘梓
沈溯的指节叩在观察舱的舷窗上,玻璃映出他眼下淡青的阴影。第七区育婴舱的蓝光像融化的冰块,淌过一排排恒温箱——这是他连续第三十七个小时守在这里。育婴师推着营养液车走过长廊,滚轮在防静电地板上擦出细碎的声响,车斗里的玻璃罐晃着奶白色的液体,罐身标签上的“D-3型母乳模拟剂”字迹被水汽晕得发虚。
“沈博士,307号的啼哭频率又升高了。”育婴师的声音隔着通讯器传来,带着职业性的平稳,“和昨天一样,每次都是在星图仪校准的时间点。”
沈溯转身时,后腰的脊椎发出轻微的弹响。他走到307号恒温箱前,箱内的女婴正攥着拳头啼哭,细小的哭声撞在有机玻璃上,竟泛起极淡的涟漪。星图仪的全息投影在育婴舱中央缓缓旋转,当女婴的哭声达到某个分贝时,猎户座旋臂的位置突然亮起一粒新的银点,坐标数据自动跳转到沈溯的终端上。
他低头划开终端,指尖却顿住了。屏幕上的河流图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形,原本与亚马逊河走向完全重合的星图坐标,此刻竟像被无形的手揉过,支流的轨迹歪歪扭扭地伸向了陌生的星域。更诡异的是终端的时间显示——右上角的数字卡在14:03,秒针纹丝不动。
“现在几点?”沈溯的声音有些发紧。
育婴师正弯腰检查恒温箱的湿度,闻言抬腕看了眼电子表:“14:03啊,怎么了?星图又亮了?”她的手表秒针咔嗒转动,与终端上凝固的时间形成了诡异的对照。沈溯猛地抬头看向舱壁的挂钟,指针同样停在14:03。
女婴的哭声突然停了。
她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盯着舱顶的柔光板,小手在空中虚抓。沈溯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看到光滑的白色天花板,以及嵌入其中的微型摄像头——那是用来监测新生儿生命体征的常规设备。可当他调动摄像头的实时画面时,屏幕里却映出了截然不同的景象:无数条银色的“河流”在虚空中奔腾,水流里浮动着无数细小的光点,每个光点都在发出婴儿啼哭般的震颤。
终端的震动打断了他的怔忡。是首席工程师林野的通讯请求,接通后,对方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慌乱:“沈溯,星图数据库出问题了!所有新增坐标都在往柯伊伯带漂移,而且……”林野的话音顿了顿,背景音里传来刺耳的电流声,“昨天校准的207个坐标,现在只剩下196个了。”
沈溯的拇指掐进了掌心。消失的11个坐标,对应着三天前因芯片排异反应夭折的11个新生儿。
育婴舱的灯光突然暗了下去,应急灯的红光像血一样泼在恒温箱上。星图仪的全息投影开始扭曲,银点组成的河流图谱断裂成无数碎片,有碎片落在沈溯的肩头,冰凉的触感竟像真实的冰晶。他听到身后传来育婴师的抽气声,回头时看见所有恒温箱里的婴儿都醒着,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舱顶,小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们在……提问。”沈溯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这些婴儿的芯片本该只记录啼哭,可此刻他们的唇形变化,竟与古老的梵语发音完全吻合——那是人类最早的天问史诗里的句式。
终端在这时突然恢复了正常,秒针疯狂转动着追赶上真实时间。沈溯的手指颤抖着调出河流图谱的历史数据,当他将今天的星图与三天前的对比时,后脊瞬间窜起一股寒意:消失的11个坐标位置,正慢慢被新的银点填满,而这些新坐标对应的河流轨迹,赫然是人类尚未发现的地下暗河。
通讯器里突然传来林野的尖叫,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响。沈溯正要追问,终端屏幕突然被一片雪花覆盖,取而代之的是一段陌生的视频画面:林野倒在星图数据库的主控室里,她的瞳孔里映着无数流动的银点,嘴角却挂着诡异的微笑。画面的角落,有个穿着白色防护服的身影一闪而过,防护服的左胸位置,印着一个沈溯再熟悉不过的标志——那是二十年前他参与创立的“共生意识研究项目”的徽章。
育婴舱的红光突然熄灭了。当正常的蓝光重新亮起时,所有婴儿都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沈溯的幻觉。只有星图仪上的银点还在缓慢移动,像在编织一张无形的网。
沈溯走到舷窗边,望着基地外苍茫的夜色。远处的山脉轮廓在月光下起伏,竟与星图里的河流走向渐渐重合。他突然想起三天前那个夭折的男婴,临终前曾抓着他的手指,当时他以为那只是无意识的动作,现在想来,那孩子的指尖在他手背上划出的,正是今天新增坐标的第一个位置。
终端再次震动,这次是一条匿名信息,只有简短的一句话:“河流会改道,但总会流向海洋。”
沈溯抬头望向星空,猎户座旋臂的银点还在闪烁。他忽然意识到,这些由啼哭转化的坐标从来都不是静态的,它们像真正的河流一样在星图里流动、汇合,而人类的提问,或许从来都不是在寻找答案,而是在为某种更庞大的存在,勾勒出可以栖息的河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