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恩第一次见到琉光时，正在故乡银月森林的千年榕树下冥想。
精灵族的寿命漫长得像星河流转，三千岁的他早已习惯了永恒的寂静。族人说爱与牵绊是时间的馈赠，可他总觉得那是短暂生命才会追逐的幻影——当你能见证百次星辰坍缩、千次文明兴衰，又何必执着于某束转瞬即逝的光？
直到那只蝴蝶撞进他的结界。
琉光的翅膀是半透明的蝶翼，翅尖泛着晨曦般的金芒，那是蝴蝶族最显着的标志。她从撕裂的空间裂隙中跌出来，翅膀上沾着星际尘埃，像被揉皱的星图。
“对不起！”她慌忙收起翅膀，露出人类形态的纤细身影，“导航失灵了，您知道往猎户座旋臂怎么走吗？”
泽恩看着她。蝴蝶族的生命不过百年，在精灵眼中，与朝生暮死的蜉蝣无异。他本该挥手让她离开，继续自己无波无澜的岁月。
可他听见自己说：“我知道。”
往后的日子，琉光成了银月森林里最鲜活的色彩。她会追着林间的光粒子跑，会对着千年古树的年轮惊叹，会把收集的露珠装进水晶瓶，说是“星星的眼泪”。
“泽恩，你看！”她举着刚绽放的荧光花，眼里盛着比星辰更亮的光，“它只开一个月，是不是很美？”
泽恩指尖拂过花瓣，那短暂的绚烂在他漫长的生命里不值一提。“尚可。”他淡淡道。
琉光却不介意，她凑近他，蝶翼轻轻扫过他的手背：“你们精灵活那么久，会不会觉得时间很无聊？”
“习惯了。”
“那多可惜啊，”她歪头看他，“每一刻都该不一样才好。”
她开始用自己的方式“装点”他的时间。春天带他看会唱歌的藤蔓抽芽，夏天拉他在月光下的溪流里捕捉发光鱼，秋天收集会变色的落叶拼成星图，冬天用蝶翼的温度焐热他冰凉的指尖。
泽恩依旧沉默，可千年不变的森林，似乎因为她的存在，开始有了季节的刻度。
十年过去，琉光的翅膀渐渐失去光泽。蝴蝶族的衰老来得猝不及防，像火焰燃尽前最后的闪烁。
“泽恩，”某个黄昏，她靠在他肩头，声音轻得像羽毛，“我可能……快不能陪你了。”
泽恩的心，那颗沉寂了三千年的心脏，第一次感到尖锐的疼痛。他想说“别胡说”，想说“我可以用精灵的秘法延长你的生命”，可他知道，自然法则不可违，就像星辰终将陨落。
琉光却笑了，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盒，里面是层层叠叠的蝶翅标本，每一片都精心保存，翅脉间用荧光粉画着小小的符号。
“这是第一年，你教我辨认星轨时，我掉的第一片翅鳞。”
“这是第三年，我们在溪边烤鱼，被火星烫到的翅膀。”
“这是第五年，你第一次对我笑，我太激动，不小心碰掉的翅尖……”
她一片一片数着，声音慢慢低下去：“泽恩，我活了八十年，不算长，但每一刻都用来……喜欢你了。”
“我的一生很短，短到只能从春走到冬。”她抬起头，眼里的光依旧明亮，“但我想让你记得，曾有一只蝴蝶，用一生的时间，给你写了封长长的情书。”
她最后看他的眼神，像将熄灭的火种，努力燃尽最后一点光。
琉光走的那天，银月森林下起了流星雨。泽恩把那些蝶翅标本放进水晶棺，沉入森林深处的星湖。
从那以后，泽恩开始走出银月森林。他去了猎户座旋臂，看了她曾向往的星云；他穿越虫洞，寻找她提到过的会迁徙的星光；他在各个星球收集蝴蝶族的传说，听不同种族讲述关于短暂与永恒的故事。
一千年后，泽恩站在星湖边，看着水中自己不变的容颜，和湖底那抹永恒的微光。他终于明白，琉光从未离开。
她用八十年的短暂，在他三千年的孤寂里，刻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记。她的一生，确实是封最美的情书，而他，将用剩下的漫长岁月，一遍遍地读。
林间的荧光花又开了，泽恩伸出手，轻轻拂过花瓣。这一次，他轻声说：“很美。”
像回应某个早已消散的声音。
泽恩的足迹踏遍了大半个星域。
他曾在燃烧的双子星旁驻足，看岩浆裹挟着星砂坠入深渊，那毁灭的壮丽让他想起琉光第一次在森林里点燃篝火时，眼里跳动的跃动火光。他也曾在冰封的小行星带停留，看冰晶折射出七彩光晕，那抹绚烂让他记起琉光翅膀上流转的金芒，在月光下曾比任何星辰都要耀眼。
他开始记录遇见的一切。在星图上标注会唱歌的陨石带，在日记本里描摹能随情绪变色的星云，甚至会收集不同星球的土壤样本，只因某个午后琉光曾捧着银月森林的泥土说：“你看，这里藏着树的呼吸呢。”
漫长的旅途中，不是没有过心动的涟漪。
在水蓝星的珊瑚礁旁，他遇见了人鱼族的公主。她有着海藻般的长发，歌声能唤来潮汐，看他的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倾慕。“精灵族的寿命与海同长，”她递来用珍珠串成的项链，“你愿意留下来，看一万次潮起潮落吗？”
泽恩指尖划过珍珠的凉润，想起琉光曾用贝壳装着晨露给他，说那是“大海的早安吻”。他轻轻摇了摇头：“我的旅途还未结束。”
在机械星球的钢铁森林里，他认识了人造人少女。她能计算出星轨的每一次偏离，却算不透自己加速跳动的芯片。她为他改装了最快的星舰，说：“我可以陪你去任何地方，我的程序能无限迭代，陪你走过比时间更长的路。”
泽恩看着星舰外壳倒映出的自己，眉眼间依旧是三千年未变的清冷。可他记得，琉光曾笨手笨脚地给他修补被星风吹破的斗篷，针脚歪歪扭扭，却带着她指尖的温度。“谢谢你，”他说，“但我习惯了独行。”
还有在迷雾笼罩的巫师星球，掌握着时间魔法的女巫对他说：“我能让你回到过去，或者冻结此刻的光阴，只要你想。”
泽恩望着迷雾中若隐若现的星影，想起琉光临终前的眼神。她从未求过永恒，只说“能遇见你，就够了”。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女巫读不懂的温柔与怅然：“时间的意义，本就在于它会流逝。”
他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她们有的炽热，有的执着，有的拥有比蝴蝶族漫长百倍的生命，却没有一个人能像琉光那样，用八十年的短暂，在他心上刻下永恒的印记。
她们不懂他为何会对着一片普通的落叶出神——那是因为琉光曾用这样的叶子给他折过会飞的蝴蝶；她们不明白他为何总在黄昏时停下脚步——那是琉光最喜欢的时刻，她说“夕阳把影子拉得长长的，像能一直走到时间的尽头”；她们更不会知道，他星舰的中控台上，永远放着一枚褪色的蝶翅标本，那是她掉的第一片翅鳞，被他用魔法封存在水晶里，流转着永不熄灭的微光。
又是千年过去，泽恩回到了银月森林。
星湖依旧清澈，湖底的水晶棺在星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他坐在湖边，像无数个过去的夜晚那样，指尖轻抚过水面，涟漪里映出的，仍是那个有着金芒蝶翼的少女。
他终于明白，自己寻找的从来不是生命的意义。
琉光用她的一生告诉他，意义不在于长度，而在于被铭记的温度。她的爱像一颗投入时间长河的石子，看似短暂的涟漪，却在他漫长的生命里，扩散成了永恒的潮汐。
林间的荧光花又开了，这一次，泽恩摘下一朵，轻轻放在星湖水面。花瓣载着星光，慢慢漂向湖底。
“我回来了，”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清晰地穿过千年的时光，“我把整个宇宙，都读给你听了。”
风穿过森林，带来叶片的沙沙声，像某个温柔的回应，在永恒的寂静里，低低回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