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的肃杀之气,并未因这场浩大的流徙而稍减。破碎的宫阙在暮色中投下狰狞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骸骨。李长风踏过满地瓦砾,靴底沾染着尚未被新雪完全覆盖的暗褐色污渍——那是昨日清洗留下的印记。空气冰冷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硝烟与血腥的余味。他身后,猩红的亲卫如同沉默的雕塑,在残破的睿亲王府门前止步,将这片被巴特尔划为禁地的院落,留给他独自面对。
府邸深处那间熟悉的暖阁,门窗紧闭,隔绝了外界的严寒与喧嚣。李长风推开门,一股混合着微弱炭火气息的暖意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沉重扑面而来。乌兰格格依旧坐在窗前那张椅子上,背脊挺直如昔日的白桦,只是那背影,在昏黄灯影下,透出一种被风霜彻底侵蚀后的枯槁与决绝。她没有回头,仿佛早已预料到他的到来,又仿佛他的存在已不值得她投去一丝目光。
李长风的目光扫过暖阁。角落的阴影里,多尔博如同一尊绷紧的弓弦,沉默地伫立着,少年的脸庞在光影中晦暗不明,那双酷似李长风的眼眸深处,翻涌着痛苦、迷茫与一种近乎敌意的戒备。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按在腰间——那里,似乎藏着一柄短匕的轮廓。而苏泰,则紧紧依偎在乌兰格格脚边的小杌子上,像一只寻求庇护的幼兽,惊惶的大眼睛在李长风出现的瞬间便死死低垂下去,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
李长风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他一步步走向那个僵硬的背影,脚步声在死寂的暖阁里异常清晰。他走到乌兰格格身后三步之遥,停下。目光落在她梳得一丝不苟、却已掺杂了缕缕银丝的发髻上,落在她深青色蒙古袍洗得发白的领口处——那里,一道陈旧的、几乎淡去的鞭痕隐约可见。那是当年离散时,混乱中留下的印记。
“乌兰…” 他的声音低沉干涩,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磨砺出的粗粝,此刻却努力压抑着翻涌的情绪,“我…来了。”
乌兰格格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只有那挺直的脊背,绷得更紧了些,如同即将断裂的弓。
李长风喉结滚动,艰难地继续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带着铁锈般的腥甜:“我知道…你恨我入骨。永安公主…那些妾室…那些孩子…是我李长风,负了你,负了当日草原上…长生天为证的誓言。” 他顿了顿,声音里压抑着巨大的痛楚,“这十六年…我无一日不悔,无一夜…能安枕!盛京破了,我第一个念头…便是寻你!寻我们的巴图(多尔博的汉名叫李巴图)!”
“巴图?” 乌兰格格终于有了反应。她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冷风。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杏眼,此刻已是一片燃烧后的冰冷灰烬,只剩下刻骨的恨意和一种被彻底撕裂的嘲讽!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却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声音尖锐得如同冰棱碎裂:
“李长风!收起你这副情深义重的嘴脸!你的巴图?哈哈…他姓爱新觉罗!他叫多尔博!是睿亲王多尔衮的儿子!他认的是那个给他庇护、教他骑射、将他扛在肩头看角抵的养父!不是你!不是你这个攻破他家园、要杀他养父、逼得他额娘在盛京这虎狼窝里挣扎求存了十六年的‘生父’!”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悲愤:“永安公主?那些妾室?那些儿子?好!好得很!李长风,你功成名就,娇妻美妾,儿孙满堂!你可曾想过,被你抛在脑后、生死不知的乌兰,在盛京这吃人的地方,是如何带着你的儿子,顶着别人的姓氏,在仇敌的府邸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活下来的?!你可曾想过,每一次博儿问起‘阿玛在哪里’,我这当额娘的,心有多痛,有多恨?!”
她猛地站起身,身体因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微微摇晃,手指颤抖地指向李长风,眼中是彻骨的冰冷与决绝:“恩?早已在崇祯赐婚圣旨下达的那一刻断了!义?在你迎娶永安公主、洞房花烛的时候绝了!李长风,你我之间,只剩下一笔你永远还不清的孽债!”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压下喉间的哽咽,声音陡然变得平静,却比之前的嘶吼更令人心寒,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然:“我乌兰格格,今日只求你一件事!看在你我…曾经有过那么一点情分,看在博儿身上终究流着你血的份上——放我们走!”
她的目光死死锁住李长风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如刀刻:
“放我们回科尔沁!放我们回故乡!放我们回草原!从今往后,黄沙白草,碧血蓝天,我乌兰格格与儿子多尔博,是生是死,与你李长风,再无半点瓜葛!这盛京的猩红,这大明的冠冕,这你李家的天下…我们娘俩,不沾!不碰!不稀罕!”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李长风的心上。他看着眼前这个被仇恨和绝望彻底重塑的女人,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深入骨髓的厌弃与疏离,巨大的痛楚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想解释永安公主是政治联姻的无奈,想诉说十六年寻找的艰辛,想告诉她那些妾室和儿子不过是延续血脉的工具…可所有的言语,在乌兰那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目光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此…肮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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