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岭城,彻底疯了。
探照灯那惨白、无情的光柱如同死神的巨眼,冰冷地扫视着这座濒死的城池。光柱所及之处,混乱被剥去了夜的外衣,赤裸裸地呈现出最原始的恐惧与疯狂。西、东两个巨大的城门豁口,此刻成了吞噬生命的黑洞。人潮像决堤的浊流,哭喊着,推搡着,践踏着,不顾一切地向外涌。霰弹的金属风暴一次次犁过拥挤的出口,每一次轰鸣都带起一片血肉的喷泉,残肢断臂混合着破碎的甲胄、撕裂的旌旗,在惨白的光线下狂舞飞溅。李军的骑兵如同冷酷的牧羊犬,在外围游弋、切割,马刀每一次挥落,都精准地带走一条仓皇逃窜的生命。绝望的哀嚎、濒死的诅咒、战马的悲鸣、兵刃的撞击、火铳的爆响……无数种声音汇聚成一股足以撕裂耳膜、震碎灵魂的恐怖声浪,在硝烟弥漫的夜空下反复冲撞、回荡。
城头,多尔博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凝固在敌楼的断壁残垣间。刺骨的寒风卷起他貂裘的下摆,猎猎作响,却吹不散他脸上那深不见底的茫然。他十七岁的身体里,支撑他一路厮杀至此的某种东西,在耿仲明、尚可喜那决绝的、如同丧家之犬般的背影消失于混乱的瞬间,轰然崩塌了。忠?义?军令?责任?这些曾经沉甸甸压在他肩头的字眼,此刻轻飘飘的,如同城下被寒风卷起的灰烬,毫无分量。
他试图开口,喉咙却像是被冰冷的铁块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试图举起手臂,指挥那些如同无头苍蝇般在城头乱撞的残兵,手臂却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没有人看他。没有人理会这位曾经发号施令的“和硕贝勒”。溃兵们红着眼睛,只为在狭窄的城梯上抢出一条生路,互相推搡、咒骂、甚至拔刀相向。一个慌不择路的戈什哈狠狠撞在他的肩上,将他撞得一个趔趄,撞碎了他最后一丝试图维持秩序的幻影。那戈什哈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嘴里兀自哭嚎着:“滚开!别挡老子活路!”
多尔博踉跄着站稳,冰冷的敌楼残柱硌着他的后背。他望着脚下那片被惨白灯光照亮的、沸腾着死亡与混乱的熔炉,看着那些他曾经发誓要守护的士兵和旗丁,像被投入沸水的蚂蚁般徒劳挣扎、化为齑粉。一股巨大的、冰冷的虚无感彻底淹没了他。愤怒?悲伤?恐惧?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一种灵魂被彻底抽空的疲惫。他缓缓滑坐下去,背靠着冰冷的石头,头盔歪斜,任由刺骨的寒意透过甲胄渗入四肢百骸。
完了。一切都完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穿透了那令人窒息的混乱声浪,由远及近。一双沾满泥污和暗红血渍的鹿皮小靴,停在了他模糊的视线里。
“多尔博!”
是苏泰的声音。不再是草原百灵鸟般的清脆,而是带着撕裂般的沙哑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
多尔博茫然地抬起头。火光映照下,苏泰的脸颊上沾着几道黑色的烟灰,额发被汗水黏在鬓角,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的杏眼此刻布满了血丝,却燃烧着一种异常明亮、近乎灼人的火焰。她身上的火红狐裘下摆被烧焦了一大块,露出里面深色的棉袄,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堪,却像一株在风雪中倔强挺立的红柳。
“傻子!还坐在这里等死吗?!”苏泰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在他麻木的神经上。她猛地蹲下身,双手用力抓住多尔博的肩膀,指甲几乎要嵌进冰冷的铁网甲里,用力摇晃着,“看看!睁大眼睛看看!效忠你的王爷跑了!指望你的兵散了!这城马上就要塌了!再不走,等着被李家军拖出去,像孔有德那样千刀万剐吗?!还是等着被你自己人踩成肉泥?!”
多尔博空洞的眼神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嘴唇翕动了一下,却只发出一个无意义的音节:“我……”
“你不是爱新觉罗·多尔博!”苏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多尔博的心上,“你是李长风和乌兰格格的儿子!你身上流着汉人的血!也流着我们蒙古人的血!你叫李巴图!你为谁死守?为谁尽忠?!为了那个把你当作棋子、当作最后一块遮羞布的、已经烂到根子里的朝廷?值得吗?!”
她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但瞬间被更强烈的决绝取代。她不再废话,双手猛地探向多尔博胸甲侧面的坚韧皮带扣!冰冷的金属扣环在她冻得通红却异常灵巧的手指下发出“咔哒”的轻响。
“你干什么?!”多尔博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想要抗拒。
“闭嘴!不想死就别动!”苏泰低吼着,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她用力扯开连接胸甲和背甲的皮索,沉重的、镶嵌着银饰和东珠的华丽胸甲“哐当”一声被卸下,砸在冰冷的城砖上。紧接着是护肩、护臂、护胫……多尔博象征着他和硕贝勒尊贵身份、防御精良的荷兰板甲,被苏泰一件件粗暴而迅速地剥离,如同剥去一层沉重而虚伪的外壳,散落在脚下狼藉的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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