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名“朱老四”的崇祯,被李长风半搀半架着,如同两缕游魂,在三月末北京城混乱而压抑的街巷中穿行。空气中那股新权贵的喧嚣与旧王朝的尸臭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浊流。他们刻意避开主街,专挑僻静小巷,但那些从深宅大院里隐隐传出的、非人的惨嚎与绝望的哭求,依旧如同跗骨之蛆,无孔不入地钻进耳朵,撕扯着神经。
直到他们被一队押送着沉重箱车的闯军士兵粗暴地驱赶到一条稍宽的横街角落。箱车由健骡拉着,车轮深深陷入青石板路的缝隙,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车上覆盖的油布被颠簸掀开一角,露出了里面令人眩目的景象——不是粮草,不是军械,而是码放得整整齐齐、在晦暗天光下依旧闪烁着冰冷银光的巨大锭块!一锭锭,一层层,堆叠如山,反射出的寒光刺痛了崇祯的眼睛。
押车的闯军士兵脸上带着一种劫掠后的亢奋与疲惫,大声吆喝着驱赶挡路的行人:“滚开!都滚开!别挡着给大顺王送‘饷银’的道!”
“饷银……” 崇祯的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如同砂纸摩擦。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银山之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那不是户部库银的形制,那是各家勋贵府上私铸的、带着不同印记的银锭!其中几锭边缘熟悉的徽记,赫然刺痛了他的记忆——那是他岳丈周奎府上惯用的样式!一个月前,周奎在他面前哭天抢地,连三千两都像是剜了他的心头肉!
就在这时,一阵更加凄厉、如同被掐住脖子的老鸭般的惨嚎,从街角斜对面一座高门大宅(依稀记得是某位侯爵府邸)内猛然爆发出来,穿透了箱车轱辘的噪音:
“饶命啊——!刘爷爷!小的……小的真的全吐出来了!库房、地窖、夹墙……连老婆的嫁妆箱子都翻给您了啊!八十万两!整整八十万两啊!再没有了!真的一两都没有了!求您开恩……啊——!!!”
紧接着是皮鞭狠狠抽在皮肉上的闷响,以及士兵粗暴的呵斥:“老狗!还敢藏私!再不说出密室,老子活剐了你!”
这声音……似乎是襄城伯李国桢?崇祯的瞳孔骤然收缩。一个月前,乾清宫里,这位伯爷捶胸顿足,哭喊着要典当御赐蟒袍,最终“倾其所有”捐出了五百两!他那副忠肝义胆、痛不欲生的模样,曾让当时的崇祯心中还掠过一丝愧疚!
“七千万两……” 一个清晰的数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进崇祯混沌的意识。这是刚才路过一处闯军临时设立的“赃银登记处”时,他无意中听到两个书吏模样的投降文人,一边飞快拨着算盘,一边带着惊叹又谄媚的口气低声议论的数目:“……这还只是初步清点的,三品以上这些老蠹虫,真是富可敌国啊!乖乖,七千万两雪花银!抵得上咱大顺多少年粮饷了……”
七千万两!
这个天文数字,如同九天惊雷,在崇祯早已被绝望和悲愤填满的脑海中轰然炸开!将他最后一丝理智炸得粉碎!
一个月前……乾清宫……那冰冷刺骨的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疯狂闪现:
自己倾尽内帑,掏空最后的积蓄,才拿出五万两。
*白发老臣颤巍巍捧出的毕生积蓄,加起来不过两万两。
魏国公徐弘基抬着“病体”,献上瘪瘪的锦囊,里面是散碎银子和……孝陵的铜钱!
成国公朱纯臣痛陈垫付军饷之苦,“挤”出三百两如同剜肉。
兵部尚书张缙彦侃侃而谈“清廉”与“大局”,只捐一百五十两。
自己的岳丈,嘉定伯周奎,那场影帝级的哭穷大戏!最终只送来女儿典当首饰换来的三千两,还昧下了两千!
还有驸马冉兴让“变卖所有”的八百两,首辅陈演“倾家荡产”的二百两……
那一次,他九五之尊,放下身段,近乎哀求,换来的,是满朝冠冕堂皇的谎言,是精妙绝伦的表演,是堆积如山的借口,最终只凑齐了可怜的七万两!杯水车薪!
而今天!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就在这刚刚沦陷的帝都!李自成,这个他眼中的“流寇”,甚至不需要什么大义名分,不需要什么君臣之道,仅仅用了最原始、最粗暴的皮鞭、夹棍、冰水、烙铁!就轻而易举地从这群一个月前还对他哭穷喊冤、口口声声忠君爱国的“股肱之臣”、“皇亲国戚”身上,榨出了整整七千万两白银!
七百倍!是他当初筹得款项的七百倍!
巨大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崇祯的脖颈,让他窒息。极致的愤怒则如同压抑了万年的火山熔岩,在他胸腔内疯狂奔涌、冲撞!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
“嗬…嗬嗬……” 崇祯的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压抑的低吼,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那力道几乎要将满口牙都生生咬碎!牙龈在巨大的压力下渗出血丝,混合着唾液,在嘴角溢出暗红的痕迹。他的双眼瞬间布满血丝,猩红得如同地狱恶鬼,死死盯着那缓缓驶过的、满载着七千万两“赃银”的箱车,又猛地转向那不断传出拷打与惨嚎的深宅大院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