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儿那声石破天惊的啼哭,如同最锋利的剑,瞬间劈开了凤藻宫殿门外那令人窒息的沉重空气。
廊下,薛宝钗紧绷的身体猛地一颤,紧握的双手倏然松开,掌心赫然印着四个深陷发白的月牙印。
她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嘴,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眸里,强忍多时的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下。
不是悲伤,是巨石落地后瞬间席卷全身的虚脱与狂喜。
“哇——!哇——!”
那哭声如此嘹亮,如此中气十足,带着初生牛犊般的蛮横生命力,一遍遍冲刷着门外众人几乎崩断的心弦。
“生了!生了!娘娘生了!”
邢岫烟再也控制不住,带着哭腔失声喊了出来,双腿一软,竟直直朝着殿门方向跪了下去,双手合十抵在额前,泪流满面地喃喃祈祷,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娘娘平安!小殿下平安!”
甄沐瑶长长地、长长地舒出一口气,那口从听到“血崩之兆”起就死死憋在胸口的浊气,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掏空。
她秀美的脸上血色缓缓回流,眼中含着劫后余生的泪光,却迅速恢复了淑妃的沉稳。
她甚至没有抬手拭泪,立刻侧首,声音清晰而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对身后侍立的贴身宫女吩咐。
“快!立刻分头去报喜!一路去宁寿宫,禀报太上皇!一路去大明宫,禀报弘元帝!还有一路,去圣皇山皇陵,告慰列祖列宗!就说皇后娘娘平安诞下嫡皇子,母子均安!言辞务必恭敬,语气务必喜悦!快去!”
宫女们齐声应是,带着满心激动和如释重负,飞快地转身消失在廊柱间。
薛宝钗在最初的狂喜泪崩后,已是最快恢复了理智与行动力。
她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那双还带着水汽的眼睛已瞬间变得锐利而专注。
“紫鹃!雪雁!”
宝钗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娘娘产后虚弱,立刻去小厨房!之前备下的老参炖的乌骨鸡汤,撇去浮油,用银吊子温着,随时准备呈入!红糖桂圆红枣粥也要备好,要熬得稀烂!还有干净柔软、烘烤过的细棉布,越多越好!”
“琥珀!去尚宫局!传我的话,将库房里那几匹最上等、最柔软亲肤的苏杭贡缎,还有御用的羊绒小包被,全数取来!再调拨八个手脚麻利、经验丰富的奶嬷嬷和稳婆候命,随时准备轮替!”
“莺儿!传太医署!让他们将最好的产后温补方子,不拘什么名贵药材,即刻配好送来!还有止血生肌、固本培元的丸药,一并备齐!”
一道道指令清晰、快速地从她口中发出,如同将军在调兵遣将,瞬间将殿外惶惶不安的人心稳定下来,整个凤藻宫外围立刻进入了紧张有序的善后状态。
她端妃的威仪与掌家理事的干练,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秦可卿默默地站在最外侧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凉的红漆廊柱。
听着那嘹亮的啼哭,看着众人忙碌的身影,她紧攥着衣襟的手终于缓缓松开,指甲在掌心留下深深的印痕。
她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
再睁眼时,望着那紧闭的殿门,眼中只剩下纯粹的、如释重负的欣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她悄悄地向后退了半步,将自己更深地隐入廊柱的阴影中,不打扰这份劫后新生的喧闹与喜悦。
......
殿内,浓重的血腥气尚未完全散去,混杂着药香和一种新生命带来的奇异气息。
贾琮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半跪半坐在床榻边的脚踏上,额头抵着床沿,肩膀仍在无法控制地微微耸动。
他紧紧握着黛玉那只冰凉的手,仿佛那是连接着生死两岸的唯一绳索。
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昂贵的锦褥,也浸湿了他紧贴着的黛玉的手腕。
巨大的狂喜和后怕如同汹涌的潮水,反复冲刷着他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那一声声“母子平安”如同天籁,却无法立刻驱散他心中盘踞的、因玉儿那惨白如纸的面容和身下刺目猩红所带来的巨大恐惧。
“陛……陛下……”
李稳婆小心翼翼地抱着那个裹在明黄襁褓里、依旧在嘹亮啼哭的小小生命,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无比的恭敬,挪到贾琮身边,
“您……您看看小殿下?多健壮的小皇子!哭声震天响呢!”
贾琮的身体猛地一震,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眸里还残留着未干的泪水和深重的恍惚。
他的视线首先牢牢锁定的,依旧是床榻上昏睡过去的黛玉。
她静静地躺在那里,汗湿的乌发凌乱地贴在额角和苍白的脸颊上,呼吸微弱却平稳了许多,不再是那种令人心碎的断断续续。
虽然依旧虚弱得仿佛一碰即碎,但眉宇间那层笼罩的死气已然散去,唇角似乎还残留着昏迷前那一抹极淡的弧度。
贾琮的目光贪婪地流连在她脸上,手指无意识地、极其轻柔地用指腹摩挲着她冰凉的手背。
“陛下?”
李稳婆的声音又轻又急,带着一丝惶恐,将襁褓往他眼前又送了送。
婴儿响亮的哭声近在咫尺。
贾琮这才像是被这声音拉扯着,缓慢地将目光从黛玉脸上艰难地移开,落在了那个被明黄锦缎包裹着的小小襁褓上。
稳婆怀里的婴儿,小小的,皱巴巴的,像个红皮小猴子,胎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
他闭着眼,张着小嘴,正用尽全身力气发出震天的哭声,小小的拳头在空中胡乱挥舞,仿佛在向整个世界宣告他的到来。
这就是他和玉儿的孩子。他们的血脉,他们历经生死劫难才迎来的骨肉。
一股奇异的、混杂着血脉相连的悸动和巨大责任感的热流,终于后知后觉地涌上贾琮的心头,冲淡了些许那劫后余生的惊悸。
他盯着那啼哭不止的小生命看了片刻,眼神复杂难言。
“给…给玉儿看看。”
贾琮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浓的鼻音,仿佛每一个字都从干涸的喉咙里挤出来。
他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笨拙和小心翼翼,仿佛那襁褓是什么易碎的琉璃。
他并非不想抱,而是此刻心神巨震之下,手臂僵硬,竟有些不敢去碰触那柔软脆弱的小小身躯。
李稳婆立刻会意,连忙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襁褓凑近黛玉苍白沉睡的侧脸。
“娘娘,娘娘您看,”
稳婆的声音轻柔又充满喜悦,“小殿下看您呢!多精神的小皇子啊!”
昏睡中的黛玉毫无反应。
贾琮的目光却再次牢牢地黏在了黛玉脸上。
他看着她的睡颜,看着那微微起伏的胸口,看着那被自己紧握的手。
他俯下身,用自己的脸颊轻轻贴了贴黛玉冰凉汗湿的额头,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体温。
然后,他才将目光重新投向襁褓中那个皱巴巴、哭嚎不止的小生命。
“好…好孩子…”
贾琮的声音低沉而艰涩,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
“你…把你娘亲,折腾得好苦…”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多少初为人父的纯粹喜悦,反而更像是一种带着无尽后怕的、沉重的叹息。
他伸出手指,极其轻缓地、带着一种试探般的珍重,碰了碰婴儿那挥舞着的、温热的小拳头。
那柔软的触感让他的指尖微微一颤。
婴儿似乎感应到了这陌生的触碰,哭声顿了一顿,小拳头下意识地握住了贾琮伸过来的一根手指。
那微弱的、带着生命温度的抓握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终于穿透了贾琮心中厚重的冰层。
他的眼神瞬间柔软了下来,一直紧绷到极致的嘴角,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牵出了一个笑容。
那笑容里,混杂着无尽的疲惫、失而复得的狂喜、初为人父的茫然,以及一种沉甸甸的责任。
然而,这笑容只维持了短短一瞬。
他的目光很快又回到了黛玉沉睡的脸上,那只被婴儿小手握住的手指也未曾抽回,另一只手却将黛玉的手握得更紧。
那深邃眼眸中翻涌的,是对妻子刻骨铭心的怜惜、疼爱与失而复得的巨大庆幸,远比对初生皇子纯粹的喜悦要浓烈得多。
“辛苦了……我的玉儿……”
他低哑的嗓音如同叹息,带着无尽的后怕与珍重,
“好好睡,我守着你。江山万里……不及你安好。”
......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细微的响动。
常禄在门缝处低声道。
“陛下,太皇太帝、太上皇驾临凤藻宫,听闻喜讯,龙颜大悦,正在外殿等候。端妃娘娘、淑妃娘娘等也在外间候着,请示是否……”
“不见。”
贾琮头也没抬,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目光依旧胶着在床榻上沉睡的一大一小身上,
“告诉皇祖父,玉儿和小皇子需要静养。所有人,一律不见。让他们……都回去。”
他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一种不容打扰的独占意味。
常禄不敢多言,低声应是,悄然退下。
殿内再次恢复了宁静。
烛火跳跃,将父子三人相依偎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