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欧娜叙述这一切时,声线很是稳定,只在偶尔的停顿间隙时忍不住抽泣一二。
早在瞒着母亲离家,自由自在的游历世界,追寻未知时,菲欧娜就想过最糟糕的结果。
但恶劣的母女关系,让她以为至少母亲会在愤怒她的叛逆后继续人生。
“方才那位危鲁弗先生在意识混乱时喊出‘妈妈’这个词时,我也无法控制的又想到了我的母亲。”
菲欧娜稳了稳情绪,假装轻松,
“我低估了‘妈妈’这个称呼背后的含义。”
就算拉格莎因为伊塔的双胞胎兄弟进入了猎巫队从而恐惧伊塔,也依旧会在清醒的时候思考伊塔的未来安排。
恰如菲欧娜的母亲,那位严肃的天文学家,一生惯用理性思维,客观而公正的看待任何事情,只讲道理,不讲人情。
但她不愿意承认,哪怕调查记者已经拜访上门,她仍避让着最有可能的答案,违反常理的认为杳无音讯不过是女儿的一次远游。
“就在我看着她一日复一日准备着曲奇,逐渐消瘦的时候,我思考过无数次‘如果人生能重来’这个问题。”
“我想我仍然没办法割舍我的信仰,我的追求,但我至少该称量得失后果,至少别那么无所牵挂,把猝不及防的终身伤痛留给最亲近的人。”
菲欧娜说到这里,重新抬头,看向爱丽丝,语气郑重,
“就在我一遍遍幻想‘重来’后的新选择时,我没有想到,一切真的重来了。”
“爱丽丝小姐,不归林有着残留的祭祀仪式。有一位比湖底黄衣更强大的神明,曾在不归林接受过信徒的奉献。”
“只要付出的代价恰好能够让祂产生兴趣,祂并不吝啬展现祂仅次于三大支柱的伟力。”
“我看到您在不归林的大火中回首,决定用‘死亡’来唤醒那场噩梦。这因缘差错,天各一方的结局,吸引来了祂的注视。”
“我想您确实很有魄力,也很勇敢,从来不考虑一个甜美果子背后,连接的是死亡的陷阱,还是比死亡更惨痛的地狱。”
“面对祂的兴趣,您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是能否以灵魂为代价,换取一个时间倒流的机会?”
答案不言而喻。
菲欧娜指指自己,
“时间倒流是您许愿的,受益者却良多。所有人的人生都重来了,包括我的。他们都忘记了在最初时间线发生过的事,继续不知悔改的重复同样的命运。”
“我本来也是其中一员,但我最大的特殊性,就在于我也追随着一位神明。”
菲欧娜轻轻咳了一声,略有些傲意,
“那位收下您灵魂的神很伟大,可规则的三支柱,稍微胜祂一筹。”
“除去那位混沌恶意,以及象征生命与繁衍,地位较为特殊的黑山羊。我信奉的‘全知’,便是三支柱之一——存在于所有时间与空间的全知全视者。”
“我一直在使用的,穿梭任意空间的门之钥就来自祂的力量。”
爱丽丝一愣,很快想到重点——那菲欧娜岂不是……
“是的,在第二次的故事中,我时常会觉得周围的似曾相识。”
菲欧娜承认了爱丽丝的猜想,
“我也没有那么热切的来湖景村了,总是想探寻一下这种奇怪的感觉来源于何处。”
“不过命运的修正难以阻挡,我终究因为我认识的那些人,调查到了湖景村的头上,还是回到了这里,与您相遇了。”
“但在第二个故事里,您的状态远远不如现在。那时的您看上去疲惫而又迷茫。”
“毕竟您只记得人生最后的终点在不归林,而重生后,您的大部分记忆也被干预的模糊不清,您要面对整理的事情太多。”
“这条路太长,路上的挫折困难又太多,接触的人各怀心思,很少有真正能对您说实话。”
“您走得非常困难,疲于奔命。”
“在第二个故事的马车上,我也问了您叫什么。出于警惕,您报给我的是您常用的化名,而不是真名。这让通晓隐秘的我知道您撒谎了,转移了目标,想在湖景村里寻找新的同盟。”
菲欧娜叹息般轻轻道,
“因为彼此的隐瞒,我们都死在了湖景村。您交出灵魂所换来的重生之路,只走了一点点。”
“而在我坦然迎接死亡时,您还在尝试各种各样的办法。您呼唤了黑山羊的名讳,可黑山羊没有救您,祂的现身反而加速了理智的丧失。”
“只在最后,黑山羊看了我一眼,祂张开嘴,发出的却是我母亲的声音,来自最初时间线的声音——”
“‘菲欧娜,你在哪’?”
“是了,同样作为不受影响的三支柱之一,繁衍的黑山羊,是‘母亲’这个概念的具象化啊。”
“在那一刻,在时空短暂交融的那刻,我猛然想起了……最初的故事。”
“而丰富的阅历与神秘学知识储备,也让我判断出来您是和哪一位存在做了交易。”
爱丽丝为菲欧娜所说的话沉默,内心的震惊在不断扩大。
如果重生的机会是爱丽丝用灵魂交换来的,那她死在湖景村的时候,就意味着输光了筹码。
她怎么还能重生?怎么还能借着这场轮回,一次又一次的尝试呢?
在第二条时间线的最后,在黑山羊的呼唤下想起了过去的全知全视者信徒,做了什么?
念及孽蜥曾说的——“祂一直跟着您”。
爱丽丝好像已经明白了。
“三支柱太过渺远,作为规则,祂们几乎不会因凡人动容,仅仅只是存在,接受,反射出一些投影。”
“我所信奉的主没有赐予我拯救,而黑山羊的投影,也在我的沉默中逐渐消失。我想,只有答应您的那位,尚可沟通的神明,能让我进行最后的尝试了。”
“爱丽丝小姐,在第二个故事里,您输掉了您的灵魂,我还没有。”
菲欧娜伸出手,隐隐约约的黑色毛发从皮肤深处长出,在某几个角度,她的手仿佛变成了一只全黑的羊蹄。
在看到这一幕时,爱丽丝大脑一阵剧痛,仿佛某个蛋壳被敲碎,里面包裹着的知识与记忆倾泻而出。
她好像,好像看到了——
不知道多少次轮回之前,在布满了整个天空的扭动触手下,倒在她不远处的祭司正努力笑着举起手,
“在母性的感召下,黑山羊对我有点兴趣,但我因为我本身的信仰,不肯接受。”
“假设全知者最虔诚的使者愿意触碰,烙下黑山羊的印记,这份代价值得让您再一次扭转时空吗?”
四周毫无反应,只有活过来的,发出无数哀嚎的湖水还在不断上涨。
“我知道了,您没兴趣和我交流…是我太过自大……”
菲欧娜剧烈喘息一阵,死亡在逼近,回想起了“过去”的她,却不愿意就此接受重复的命运。
菲欧娜拼命的在潮湿的泽地中爬动,直到拉住爱丽丝渐冷的指尖,
“那就压在她的身上!现在这是她的筹码了!她有了新的筹码,故事,是否还能被重来?!”
失去意识的爱丽丝在融化,将要汇入这片湖泊。
可这个变化的过程忽然一滞,她的脸色变得浮肿惨白,那是溺死者的模样,并非化水的下场。
而菲欧娜原本满是眼睛饰品的圣洁长袍被黑色浸染,连同着她的毛发,也在发生着某种改变,逐渐向黑山羊靠拢。
知道代价已被收取,菲欧娜泣不成声,紧紧握着爱丽丝冰冷的手——
“拜托,我把我能付出的全给你了,你一定要回来救我。”
“我还想喝一杯红茶,吃一份她做的曲奇。”
“如果人生再重来,请一定不要欺骗我。请告诉我你的真名。”
“让那个警惕而理性的我,不要对你起疑了。”
所有的一切都被湖水吞没,但犹格.索托斯之使的转信换来了一个新的筹码。
筹码上桌,时间倒流。
这便是第二次的故事结局。
“爱丽丝小姐,您第二次重生,用的是我换来的筹码。”
菲欧娜收回手,理了理鬓边的碎发,认真扎好,
“时间线变动太多,是会有影响的。在第三次的故事里,冥冥之中的感应,让您将真名告诉了我,于是我对您多了一分信任。”
“后面的事情顺理成章,但湖景村的威胁太大,沉睡在这里的黄衣之主可不在乎什么眷顾,什么交易。”
“祂呼吸的起伏就足以让涌动的湖水吞没我们。”
“第三次,我又看到了黑山羊,通过圣所逐渐回忆起大半的过往,但您死在里面了。”
“爱丽丝小姐,第三次,只有我活了下来,走出了湖景村。”
菲欧娜朝爱丽丝笑笑,表情很轻松,却让爱丽丝能想象到她当时的绝望。
“但吉尔曼小姐……”
爱丽丝迟疑的提出疑问,
“您也算活了下来,改变了命运吧。”
“错误的,我没有改变,我只是让死亡晚点来。”
菲欧娜的笑容有些苦涩,
“在度过最初的惊恐无助后,我抱有侥幸的心理回到了母亲身边。我们相处的还是很不愉快,我总是吵完架后离家出走,消气再回去。”
“妈妈跟以前一样板着脸,但这次我留意到,她也在每次的争端后,于一些细微处做出了一点点妥协。”
“我们就这样磨合着,时不时分开,时不时同住。直到那天晚上,我梦到了湖景村,梦到了潜伏在我身边的扭曲触手。”
菲欧娜专注看着爱丽丝,郑重道,
“跟神灵做交易的人不是我,是您。爱丽丝小姐,您才是下注的人,我是跟注的人。”
“您在不归林向祂提出了这个棋局,祂也将您最初的死亡时间设为棋局的终幕,如果您没有改变不归林大火的结局,那等时间终了,命运就会复原,一切回到最初。”
菲欧娜垂下了眼,她抱歉道,
“我没办法接受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不过是换来了一两年的苟延残喘。”
“正好,我想到了在最初看到过的那幕——您在调查因欧利蒂丝庄园失踪的人,写了一本厚厚的《调查报告》。”
“归根结底,您参与的棋局和这座被诅咒的庄园有关,而能跟注的我,命运也是在这座庄园里迎来了终结。那么其他因庄园而死去的人呢?”
“会有多少人后悔,会有多少人思考过‘如果人生能够重来’这个问题呢?”
“假设机会就摆在面前,他们是否愿意像我一样,押上自己的所有,换一个重来的机会?”
爱丽丝听着菲欧娜隐藏在平静下的决绝,不可思议道:“等等,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你想去找其他人,说服他们跟注。但那个时候,我已经死了。”
“时间还没到。”
菲欧娜果断说,
“不归林的大火才是终点,在那之前,就算您已经死了,神也不介意继续等一会。反正时间对祂来说,不过只是眨眼一瞬间,谁会去时时刻刻的算锅里的肉炖了多少秒呢?”
“说来侥幸,我醒悟时已经有些晚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找其他人,幸好在我重返湖景村时,一只猫头鹰落在树上,遥遥看着远方。”
“它说它要去找一个叫格秋的小姐,但湖水躁动得太急,让它不得不徘徊在附近,等一个能安全起飞的机会。”
“同为有信仰的人,自称为伊莱的猫头鹰轻而易举理解了我的讲述。”
“以被封上的双眼为代价,它选择换一枚筹码,押在您这边。”
“这太正常了,如果有机会,没人能拒绝逆转未来的诱惑。”
“特别是在饱尝失败的痛苦后。”
爱丽丝喉咙堵上了什么,她说不出话。
她知道为什么菲欧娜说——“不知道爱丽丝重生几次了”。
“圣所的性质,让这个异常危险的地方变成了我的储藏室。每次坠入湖中,能够侥幸取回这些‘过去’后,我就会不遗余力的将爱丽丝小姐您的特殊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暗示出去。”
“一传十,十传百。我不记得了,我真的不知道您重生了多少次。”
“因为那些以自身代价换取筹码的人,太多,有的我认识,有的我从未见过。只有一次次的轮回让我知道您又结识了不幸的人,又收下了一个许愿重来的心愿。”
“时间是辆被我们困在原地打转的车,车轮来回碾压着一枚枚不起眼的筹码。”
“这是我们能拿出的所有了,勉强支撑着您坐在棋局前,尝试,再尝试。”
菲欧娜平静柔和的声音,却让爱丽丝双眼发红,情不自禁接话:
“我曾经说过——‘命运是一件过于沉重的巨物,能多一个人帮忙,就会有几分微不足道的力量在分担着这份重量’。”
“誓要撬动起它。”
菲欧娜微笑着点头:
“是的,神明可以赢我们千百次,但我们只要赢一次,就能赢回所有。”
爱丽丝闭上眼,仔细回想着菲欧娜说的所有话,忽然察觉到了不对。
“但是吉尔曼小姐,您说,这是最后一次轮回了?”
提到这里,菲欧娜的笑容收敛,她望向湖水深处,好半天才道:
“是的,这是最后一次了。”
“因为属于您的赌局已经结束了。”
“无数人与您命运的交融,使您重来时要面对的阻力越来越小。您可以理解为每一次的见面,都在不知不觉积累一点微小的信任,在不知不觉中影响他们有关于您的决策。”
“爱丽丝小姐。在这次之前的那场轮回里。您终于赢了,一次性赢回所有筹码,顺利完成了这场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