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记得一切历史。
孙必振看到了这些东西。
沿着历史走去,他首先看到的,是爨灭司留下的第一条文字。
“让我爱人复活。”
她只写了这一句话,却改变了一切。
地狱的意志实现了她的愿望,却不是以她想要的方式。
再往后,孙必振看到一段信息密度极高的文字,那是发疯的白月司留下的一行诗歌。
是的,只有一行。
白月司塞谬尔在竖立着九十亿座坟冢的箱庭之中听见科学讲话,在他看来,坟墓上篆刻的每一行文字都是图画(都是一个文明的名字,一次伟大穷举中的单位变量,一个十三维的符号,有人称这种符号为地狱铭文),科学本身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诗歌。
人类的脑髓没法承载那样大的信息量,凡人所能从科学——也就是塞谬尔——所释放的诗歌中提取的信息实在有限,如果用人类干瘪无味的文字尝试获得塞谬尔之诗的十三维度在四维空间的投影,会得到以下文字:
“
我是火,我是蒸汽\/
我是电,我是科技\/
我是一切使人进步的东西\/
现在你将成为我\/
由你为我下定义。
”
塞缪尔是第二史最接近神的人,但他最后疯了,很可惜。
孙必振望着塞缪尔之诗,对他那位发疯的司书前辈感同身受:塞缪尔当年进入腔室时,人类还没有发明宇航服,他因此发疯,并在发疯之前留下了这首诗。
虽然只有一行,但字字都是血泪。
再往前走,历史上记载着地狱之内的第一位神明。
关于地狱第一位神明的争论,诸教争论不休,好似大儒辩经,从没有过谁能说服谁。五大有教神的教义均写自第一史,虽此一时彼一时,却从未中断。其余八名有教神均有更换,自第一史起,历史中统共出现过六十四位有教神,没有哪位神明被记录为“首位神明”。
除了伟大的科学。
除了铸匠本尊。
不对,没有神,没有神,只有人。
这段文字被篡史之人更改了三次,第二和第三句似乎是同一个人写下的,孙必振仔细看去,不知为何,他看出,那两句话都是科马洛夫写的。
再往前走,孙必振看到一名学士和一名士兵争吵。
学士肉眼可见的怒了,他左手插着衣兜,身体前倾,伸出右手食指,右手手背对着士兵,手背上的血管抽动着,在他的额头上,也有一条类似的血管在抽动。
“你对科学一无所知!”
士兵笑道:“嘻!科学岂是什么复杂难懂的东西?”
“是吗?”学士转过右手,这次用手心朝着士兵了,“那你可曾被科学的铁拳殴打过?”
士兵假模假样地笑了,他的笑明显不是为了表现自己的开心,而是用皮肉上的褶皱羞辱着学士,“不曾有过!我活了这么久,还不曾听说过科学会动手!”
士兵的笑很快就扭曲变形了,因为在他说完话尚未合拢嘴唇的那一刻,学士用左手掏出了衣兜中的手机,笔直地砸向了大祭司的面门。
此乃科学的铁拳,第三史到昨日为止,人类都未曾造出过如此先进的东西。
在科学的铁拳下,士兵的笑脸彻底毁了,他的面皮像蜡一样向下流淌,眼眶融化,两粒眼睛滑了出来,粘在了融化中的面颊上。
那部智能手机正嵌在士兵面门中央,随着学士身上散发的钙奶饼干香味的炁浪,烁烁放光。
按理说,学士本是个儒雅的人,但愤怒让他忘记了许多东西,此刻的他不像往常那样能说出许多深刻的话语。此时此刻,他真正想说的、他曾认真学习过的用于应对这种场合的话语,全都被他抛掷脑后,学士真正说出的话只有四个字:
“来罢!混蛋!”
孙必振看着学士开始忘却身份地殴打士兵,赶紧溜走了,继续朝前走去。
再往前,是一行又一行的国名,每一个国家都被标记上了生卒年月,其中一行旁边嵌着一块红星勋章:
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1922\/12\/30 - 1991\/12\/26
苏联的生卒被某人划掉了,其余国家的生卒不变,但国名均被划上了一横,对于英文国名而言,这一横并不影响,但申国除外。
再往前走,孙必振来到了历史的空白位置。
该轮到他书写历史了。
孙必振举起斯洛廷的螺丝刀,唯有这件法器有能力在地狱的意志上留下痕迹。
但,他要写些什么呢?
踟蹰时,孙必振看向左侧,看向科马洛夫留下的痕迹。
地狱是活的,虽然抗体暂时没法进入腔室,但一旦有人在腔室内留下痕迹,地狱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正因如此,爨灭司只能留下简短的话语,白月司塞缪尔只能留下一行诗歌,即使是科马洛夫,也只来得及留下一枚勋章和一些横线,除了苏联生卒上的横线笔直而深,其余横线大多歪歪扭扭,看得出来,科马洛夫在划掉最后几个国名时已经顾不上许多了。
这一切都说明,想要在历史上留下痕迹,必须用最简短的文字,最简单的念头。
“我该怎么做?”
孙必振开始思考,他到底是怀着何种欲望,才走到了今天这步?
硬要说的话,应该是为了活下去吧?
孙必振最初是为了获得定续命的药引,才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但事到如今,他已经知道,所谓的定续命,其实是助戏武神上升的仪式。
那仪式总共需要开六扇门,算上刚才的樱桃之门,孙必振总共只开了四扇,还有两扇,还有两扇……
哪怕算上戏命司为他准备好的第五扇门,也还差一扇门没开。
孙必振顿觉苦恼:
“他妈的,我都来到这里了,却还是棋差一着!”
该怎么办呢?难道要写“孙必振完成了定续命仪式”?
先不论这个句子是否太长,关键在于,孙必振不确定自己叫什么。
所谓的“孙必振”,其实是戏命司随口想出来的一个名字,意思是“sun must rise(太阳必定升起)”,把这个名字写上去,能奏效吗?
孙必振不敢赌,他很清楚,机会只有一次。
必须想一个万全的办法,想出一个句子,既足够简单,又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思来想去,孙必振觉得头痛,这时他忽然想起欺诈司留下的死谏。
隔着宇航服,孙必振看向自己的右臂,看向欺诈司的死谏:
入五门去,与天戏命。
入五门去?与天戏命?
孙必振记得“与天戏命”:那是定续命的一味药,也是最后一味药。
六,是戏武神的命数。
定续命同样有六种药方,分别是“三长两短”“五绝生境”“七死无悔”“九死一生”“十死无生”和“与天戏命”。
“十死无生”,戏命司已经预备好了,按理说,孙必振现在只缺“与天戏命”这一味药。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定续命的第六味药才是与天戏命,为何是‘入五门去’?”
不应该是“入六门去”吗?孙必振如此想到。
难道这药的顺序可以变吗?
可是我之前都是按顺序来的啊?
难道,难道说……
孙必振大笑起来,他为自己的念头感到十足的喜悦。
一个可笑的念头涌入维维豆奶,有那么一刻,孙必振脑袋里的维维豆奶变回了大脑。
那一刻,孙必振真正明白了“笑奉我主”的真谛:我即我主。
“下一个篡史之人来了,看到这个,一定会说:开什么玩笑?哈哈哈哈……”
在历史面前,五好青年孙必振,心悦诚服。
在历史面前,五好青年孙必振,幡然醒悟。
有一个简单的念头,可以结束这一切。
最后,孙必振用斯洛廷的螺丝刀,在历史之上写下:
“六在五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