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理积弊,本是正理。然十年沉疴,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你立案查办前任正卿陈太素,此老虽已卸任,然其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十年积案之中,又牵扯多少地方官吏、多少盘踞一方的豪强?”
“你以雷霆之势,借调外力,翻检大理寺积年卷宗,此乃破百年之成规!朝中那些守旧老臣、那些自身不净之辈,会如何看你?会如何攻讦于你?”
“‘年少轻狂’、‘不谙世事’、‘破坏法司体统’……这些帽子,顷刻间便能扣到你头上!”
韩卓的话,字字如冰锥,刺破了正堂内因李婶描述而升腾的暖意与喜庆。那番“烈火烹油”、“风口浪尖”的忧虑,带着官场沉浮数十载的洞察与沉重,如同给韩执兜头泼下了一盆冷水——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批评了他的行为。
程夫人此时就有些担忧,便是开口想劝一下:“亲家公,这......”
但是这会儿,又是周妙安,伸出手轻轻拉了拉程夫人的手,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她听下去。苏洵端坐一旁,神情肃穆,捻须不语,显然也在思索亲家这番话的分量。
果不其然,韩卓话锋一转:“再然——为父心中,更是快慰!”
“快慰我儿,年未弱冠,便知‘位卑未敢忘忧国’!快慰我儿,执掌法司重器,不恋权位之尊荣,不惧积弊之如山,敢以雷霆之势,直指十年沉疴!”
“我韩家祖祖辈辈、上上下下,就没有过孬种夯货!没有过遇难则退、遇强则屈的软骨头!你祖父,你伯父,还有你大人我,乃至是祖宗传下来的‘扶平伯’之爵位。”
“在边关在朝堂,哪个不是提着脑袋为官家、为黎民拼杀出来而得的?怕得罪人?怕丢乌纱?那趁早回家抱孩子,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苏洵和程夫人都听到了韩卓这番话,先是一愣,然后都是微微一笑。
“管他什么门生故旧,管他什么盘踞豪强,管他什么守旧老臣、自身不净之辈!他们弹劾你‘年少轻狂’?那是嫉妒你胸有丘壑、敢作敢为!”
“骂你‘不谙世事’?那是恨你戳破了他们蝇营狗苟的肮脏勾当!说你‘破坏法司体统’?放他娘的屁!他们那套抱残守缺、官官相护的‘体统’,早就该该当一个屁——放了!”
“这大理寺卿的位子,既然官家交到你手里,既然你已将这‘渎职废弛’的盖子掀开,那就给我把这火烧旺了!”
“让那些十年不见天日的冤屈,重见青天!让那些尸位素餐、鱼肉百姓的蠹虫无所遁形!这才是我韩家儿郎该做的事!这才配得上陛下赐你的‘龙图’二字!”
苏洵捻须的手终于放下,脸上露出了然与赞许的笑容,朗声道:“亲家公此言,深得我心!贤婿所为,非为私利,乃为公义,为法度!此乃士大夫立身之本!”
“我苏氏一门,虽无显爵,亦有几分清誉,来日若是我苏家有人登科,自当全力支持好亲家!”
他胸中激荡,想说些什么,但是千言万语只化作深深一揖,道:“孩儿谨记大人教诲!定不负韩门风骨,不负官家重托!”
“好!这才像话!”韩卓脸上终于绽开爽朗的笑容,大手一挥,“好了好了,天大的事也大不过吃饭!李婶,开席!今日这顿饭,既是庆祝我儿执掌大理寺,更是庆祝我韩家风骨未衰!来,都坐下!”
气氛瞬间被拉回了人间烟火。李婶响亮地应了一声“哎!”,手脚麻利地将最后一道热汤端上。众人纷纷落座,圆桌顿时显得热闹起来。苏轸将二西瓜小心地交给月萍抱着,自己挨着韩执坐下。
“今日的正主是执儿,”周妙安道:“李婶,你把鱼头对到执儿那边去。”
李婶笑着应了,小心翼翼地转动桌面,将那硕大的鱼头正对着韩执。鱼眼圆睁,仿佛还带着一丝未散的生气,直直“望”着他。
而周妙安看着鱼头调整好位置之后,就是亲手,为韩卓斟了一杯酒。韩执拿起酒杯,刚想自己喝一口,但是酒杯到了嘴边又停下来了。
他也不喝,先是凑到了鼻子前闻了闻。然后思索一番,便是起身,探出身子,把酒杯递到了韩执的面前。
酒杯悬停在空中,距离韩执的鼻尖不过半尺。杯中的酒液因这动作而轻轻晃动,折射出细碎的光点,
“执儿,”韩卓的声音不高,却盖过了席间细微的声响,“这杯酒,为父不喝了。”
“这杯酒,”他声音沉缓,每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砸在寂静的厅堂,“是敬你掀开的盖子;是贺你点起的这把火;也是告诉你,你该挑担子了。”
韩执缓缓抬起手,稳稳地握住了那温润的白玉杯。杯壁还带着父亲掌心的余温,那温度滚烫,如同烙印。
在众目睽睽之下,韩执把酒杯凑到了嘴边,一仰脖,一饮而尽。
他缓缓放下酒杯,抬起眼,目光越过空杯,直直迎向父亲韩卓那双饱含审视与无限期许的眼睛。没有言语,但那眼神已说明一切。
“好!”韩卓他大手一挥,豪气干云:“李婶!满上!今日这酒,管够!为我儿壮胆!为我儿撑腰!为我家的大理寺卿——贺!”
苏洵捻须长笑,拿起酒杯朗声道:“痛快!贤婿此举,饮下的非是酒浆,乃是担当!此志此魄,当浮一大白!”
程夫人也含笑举杯,温声道:“亲家公所言极是。贤婿心系黎庶,勇挑重担,实乃社稷之福。亲家母,我们同饮此杯,愿孩子们平安顺遂。”
周妙安笑着应了,与程夫人轻轻碰杯:“这小子也是出息了!小时候挨的打,没白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