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看了看陈太素——
他会问这么个问题,倒不是因为这个老寺卿嫉妒或者是心怀怨恨什么的,就只是单纯的因为好奇。毕竟升迁之事,总要知道原因的吧?
陈太素的话语条理分明,理由充分。姿态放得足够低(“敢问”、“赐教”),但那份属于三法司之首的威严与探究之意,却不容忽视。
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解释这匪夷所思的“韩龙图”现象、并能让他心平气和地面对那个即将取代自己的年轻人的答案。
内侍静静地听着,脸上恭谨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他显然明白陈太素此问的分量。
“陈学士垂询,奴婢斗胆,略知一二,不敢不尽言。”
他抬眼,目光飞快地扫过四周,确认无闲杂人等近前,才继续道:“韩龙图之能,确非止于词章。其入仕虽短,然忠心体国,智虑深远,曾数度为陛下分忧。”
“陈公离京巡察积案期间,汴京亦生波澜。先是四使张茂则倒卖祭天礼器;再是贵妃养母贩卖私盐;前段时日,那李淑污蔑先贤,倒卖私茶茶引。”
陈太素顿时一怔——这三桩案子,桩桩件件都非同小可!
张茂则是天子近侍,倒卖祭天礼器是亵渎神明、动摇国本的大罪!贵妃养母贩私盐,背后牵扯深宫秘辛,稍有不慎便伤及皇家体面!
李淑身为朝臣,污蔑先贤、倒卖茶引,更是贪渎枉法,败坏士风!每一件都足以掀起朝堂巨震,处理起来无不棘手万分,动辄引火烧身。
而他印象里,韩执只是一个左少卿,作为“第二把交椅”的他本阿里就是负责代理自己的事情。结果好巧不巧,这些弥天大案,都撞在这几个月里发生了。
“此三案,皆由韩直阁主理。”内侍说到这里,又道:“故而,韩少卿一路升迁,非词文惊天,乃屡破重案尔。”
“韩龙图能于数月之间,一一妥善处置,既明正典刑,又不失分寸,未酿成大祸,其能吏干才之实,已不容置喙。”
“中官详述,老臣茅塞顿开。陛下识人之明,用人之当,老臣五体投地。韩龙图少年英才,文韬武略,功业卓然,实至名归。”
“老臣定当谨遵圣谕,倾囊相授,妥善交接,助其执掌法司,不负陛下优容体恤之恩,亦不负国朝法度之重托。”
内侍亦深深躬身还礼,脸上露出一丝由衷的敬意:“陈公深明大义,虚怀若谷,实乃国朝柱石风范。奴婢感佩。请陈公先回府稍事歇息,交接事宜,自会有人安排妥当。”
......
陈太素回到大理寺的时候,韩执还在办公房里,被堆成小山的各种卷宗围住了,对于陈太素归来的事情,是丝毫不知。
“章询!这个这个!”
章询听到他的喊声,也是直接跑了进来,问道:“怎么了韩少卿。”
“这个案子怎么可能这么判?”
韩执指着卷宗,手指用力点着上面的判词,语速快得像连珠炮:“东城刘氏状告西街王屠夫强占其家传菜刀一案!你看看这判词:”
“‘王屠夫坚称菜刀乃其祖传之物,刘氏空口无凭,且刘氏孤寡,恐有讹诈之嫌。念其年老,不予深究,驳回诉状。’——这叫什么话?!”
“怎么的?刘氏一个孤老婆子,讹他一把菜刀能发财不成?这逻辑狗屁不通!我给那县官一把菜刀,说是我家祖传的,让他给我换一箱钱来,可能吗?我家还是三代士林,从祖父到我,哪个不是三品起步?”
“念其年老,不予深究?这不就是和稀泥,变相承认王屠夫有问题但又怕麻烦不想管吗?这判的叫什么玩意儿!这不是欺负人家孤寡没靠山吗!”
章询被他训得额头冒汗,赶紧拿起那份卷宗和证词:“是,是,少卿教训的是!属下这就去办!定让那录事重新厘清此案!”
说完,抱着卷宗几乎是逃也似的退了出去。就在章询拉开门退出的瞬间,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外走廊的光影里——别说韩执了,就连章询本人都没注意到。
正是陈太素。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也婉拒了衙役的通传,只是独自一人,如同一个沉静的影子,缓步来到了韩执办公房外。
恰好,就听到了韩执这番怒气冲冲却又条理分明、直指要害的训斥,特别是最后那句愤懑的吐槽——“我家还是三代士林,从祖父到我,哪个不是三品起步?”
这话虽带气,却恰好点出了此案判决最大的荒谬之处:若连一个孤老婆子为一把家传菜刀讨公道都如此艰难,那所谓的“士林清誉”、“官宦世家”在强横面前岂非更成了笑话?
陈太素停下了脚步,就站在半开的门外,没有立刻进去。他的目光透过门缝,落在那个被卷宗包围、兀自气咻咻地翻看另一份文书、嘴里似乎还在无声嘟囔着什么的年轻身影上。
“这个也是......判的啥呀。”
说着,韩执就直接把这份卷宗扔到了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