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汴京城门口
深秋的寒意已悄然渗入汴京的街巷,道旁的槐树叶落了大半,剩下些枯黄的在枝头打着旋儿,被车轮碾过时发出细碎的声响。
一辆半旧的青帷马车,风尘仆仆地驶入了南薰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滚动声,与街市尚存的喧嚣格格不入。
车内,大理寺卿陈太素正闭目养神——
此次奉旨离京数月,巡察自己当年的几桩积年疑案,劳心劳力,总算理清了头绪,得以返京复命。连日赶路,他眉宇间积攒的倦色浓重,只盼着早些回府休整。
车帘微动,一阵凉风灌入,随之飘进来的还有街边茶肆里隐约的议论声:
“......‘位卑未敢忘忧国’!听听,这才叫风骨!”
“韩龙图这首《赤伶》,真真是振聋发聩!听说官家都嘉许了......”
“可不是!翰林院都张榜了!太学里争相传抄呢!”
陈太素紧闭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
“韩龙图?” 他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号让他有些意外。
龙图阁直学士,乃是清贵显职,非重臣或得圣心者不可轻授。在他离京前,能被称为“韩龙图”的,只有枢密副使、资历深厚的韩琦韩稚圭。
韩琦文采斐然,亦有诗名,但多为酬唱赠答、感怀时事之作,风格庄重典雅,与茶肆里议论的这首《赤伶》——既有“唱悲欢唱离合”的伶人视角,又有“位卑未敢忘忧国”这等振聋发聩之句——
似乎不太搭调?更别提还和那首名噪一时的《戒网》扯上了关系?韩琦怎么会写这种市井传唱、风格略显“跳脱”的词?
而且他记得不错的话,《戒网》好像是韩执写的吧?
数月前离京时,旧时的苹鸾楼里,一首署名“韩执”的《戒网》震动汴京,其词风缠绵悱恻,哀感顽艳,迥异于时流,引得文坛侧目。
那时韩执还是大理寺少卿,虽有词名,官职却未显。
车窗外,议论声又隐隐传来,这次更清晰了些:
“啧,谁能想到,写‘戒网’的韩少卿,胸中竟有这般丘壑......”
“而且同样会写风花雪月、缠绵悱恻的,柳七怎么就写不出这种词文呢......怪哉怪哉。”
韩少卿!
敢情不是韩琦!是韩执!
他竟得了龙图阁直学士的贴职?!
这个认知让陈太素捻须的手指猛地一顿,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混杂着极深的惊愕涌上心头——
龙图阁直学士!那是多少官员终其一生都难以企及的清贵荣衔!韩执才多大年纪?入仕才几年?别说一年了,才刚刚半年!
就凭两首词?
纵然词惊天下,这也太过匪夷所思了!
然而,茶肆的议论、翰林院的张榜、太学的传抄......
这些信息汇聚在一起,指向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在他离京的这几个月里,那个年轻的副手,不仅写出了比《戒网》更轰动、甚至引动官家嘉许的《赤伶》,更一步登天,跻身“龙图”之列!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韩执是被提前钦点的状元,是因为他帮了官家排忧解难。估摸着这段时间,他也办了几件大事,要不然他就凭借两首词成为龙图阁直学士?
狗都不信!
他这么想着,马车就拐入通往皇城方向的御街,速度便缓了下来。一名身着皂衣、腰悬宫牌的内侍早已候在路边,见陈府马车驶近,立刻上前几步,躬身拦在车前。
“吁——”
车夫勒住缰绳。
陈太素的亲随拉开车帘,内侍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清晰:“陈寺卿一路辛苦。咱家奉旨在此恭候寺卿大驾。”
车帘被亲随完全拉开,深秋带着寒意的空气瞬间涌入车厢。陈太素整理了一下着装,便是下了马车。
内侍上前一步,双手捧起一卷用黄绫封裹、青纸金字的诏书,声音不高不低,清晰得如同玉磬敲击,在这略显肃杀的御街旁一字一句,毫无停顿地宣道:
“门下: 大理寺卿陈太素,耆年硕德,久典风宪,克勤厥职。今以年高,案牍劳形,朕甚悯之。着即卸大理寺卿之职,特晋资政殿学士,提举西京嵩山崇福宫,以示优渥,颐养天年。
其原掌大理寺诸务,着即移交现任大理寺左少卿、龙图阁直学士韩执接掌。 卿其体朕眷怀,善自珍摄。所司速为移牒。
皇佑三年九月二十九——
中书门下平章事文彦博,参知政事宋庠等奉敕宣行。”
诏旨宣毕,内侍双手将诏书稳稳捧向陈太素。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陈太素古井般的心湖。资政殿学士是崇高的荣誉加衔,提举宫观更是优渥的闲职,这是陛下对他多年辛劳的体恤与尊荣,是极尽优容的“颐养”。
不是告老,是换防。不是归家,是荣养。体面,却不容置疑。
他沉默着,脸上无悲无喜,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漠然。他伸出双手,稳稳地接过那卷沉甸甸的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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