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执抱着两个孩子,像捧着两个无比珍贵的、软若无骨的小包裹,在雅间里极其小心地挪着步子。
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手臂僵硬,生怕一个不稳摔着孩子。小西瓜在他左臂弯里,小脸皱巴巴的,发出细弱的、带着不耐的哼唧声,小小的拳头无意识地攥紧又松开,小腿在襁褓里微弱地蹬了一下。
右臂弯里的二西瓜则安静些,但小脑袋沉沉地靠在韩执肩窝,乌溜溜的眼睛半睁半闭,没什么焦距地对着虚空,小嘴微微嚅动,发出类似“嗯啊”的气音,似乎随时会睡去,又似乎只是因为陌生的环境和气息而感到些微不安。
苏轸没有抱孩子,而是跟在韩执身侧,随时准备接手。她目光温柔地落在两个孩子身上,就怕他们又是一个不注意,闹了起来。
陈师师看着这情景,轻轻拍了拍手,声音温婉轻柔,怕惊扰了孩子:“时辰差不多了,该去前面应卯了。”
“只是楼下喧嚣,怕惊了小郎君和小娘子。韩官人,苏娘子,不若就在这雅间歇息?待妾身姊妹献艺归来,再陪两位说话。”
赵香香闻言,这才勉强收回胶着在韩执身上的目光,有些不情愿地“嗯”了一声,眼神里带着明显的失落,似乎很遗憾不能继续“看”下去。徐冬冬则默默点头。
她顿了顿,继续柔声道:“韩官人,苏娘子,不若就在这雅间歇息?此处清静,茶水点心皆备,窗外景致也尚可。暂且抱歉,让二位贵客在此等候了。”
韩执闻言,如蒙大赦,连忙点头:“好好好!师师娘子安排极是!楼下人多嘈杂,孩子怕是不适应,我们就在此等候便好。”
他抱着两个扭动不安的小肉团,早已是心力交瘁,巴不得有个安静地方让他缓缓。
苏轸也温婉应道:“师师娘子客气了,妾身与官人就在此恭候三位娘子佳音。”
“那便失陪片刻。”陈师师盈盈一礼,目光在韩执怀里的两个孩子身上停留了一瞬。
赵香香的目光则又在韩执脸上飞快地溜了一圈,最终才跟着陈师师转身离去,裙裾轻摆间带起一阵香风。徐冬冬依旧是沉默地跟上。
韩执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感觉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几分。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走到临窗的软榻边,动作僵硬地坐下,将两个小家伙并排放在铺着厚软锦垫的榻上。
“哎哟,我的小祖宗们,可算消停会儿了。”他揉着自己酸麻的胳膊,小声嘀咕。
然而,两个小家伙显然并不打算彻底消停。
小西瓜躺在软垫上,似乎觉得视野不如爹爹宽阔温暖的怀里开阔,不满地扭动着小身子。那细弱的抗议声带着点委屈的意味。
他努力地蹬着小腿,试图把裹得严实的襁褓蹬开些,小脸皱成一团,像只气鼓鼓的小包子。
二西瓜则安静些,她侧着小脑袋,乌溜溜的眼睛被榻顶垂下的薄纱流苏吸引了。那流苏随着不知何处透进来的微风轻轻晃动,折射着窗外透入的柔和光线,对她而言仿佛是世上最神奇的玩具。
她的小嘴微微嚅动着,发出无声的惊叹,一只小手努力地从襁褓边缘挣脱出来一点,无意识地朝着那晃动的流苏方向抓挠,小小的指尖微微张开又蜷缩,充满了想要触碰的渴望。
苏轸在榻边坐下,没有立刻去抱孩子。她只是伸出手,用极其轻柔的指腹,先抚了抚小西瓜因为用力蹬腿而微微发红的小脚心,又轻轻碰了碰二西瓜那只努力伸向流苏的小手。
过了好一阵儿,韩执和苏轸只感觉台下的灯有些昏暗了,整座樊楼顿时就安静了下来。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把孩子安顿在了婴儿车上。
“小黑,看好弟弟妹妹!”韩执低声吩咐了一句,把一直趴在他脚边的小黑抱起来,放在婴儿车旁厚软的垫子上。小黑似乎听懂了,立刻坐直身体,乌溜溜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婴儿车里的两个小主人,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声,像个小卫士。
随后,韩执和苏轸轻手轻脚地走到雅间门口,推开雕花木门,来到了临空的回廊之上。
回廊的视野极佳,下方樊楼主楼一层那巨大的舞台尽收眼底。此刻,整个大厅的灯火都刻意调暗了,唯有舞台中央留着光,如同沉静水面上唯一的光源,将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吸附过去。
然后把小黑放在了一边,似乎是想让他帮忙照看一下孩子。随后,他们就来到了走廊外面,看向了楼下——
“铮——”
一声清越悠远、如同冰泉初破的琵琶泛音,骤然划破了寂静!那珠圆玉润、清冷如月的音符,自那束光柱中央流淌而出。
光影渐亮,映照出舞台中央那抹清绝的身影。陈师师怀抱琵琶,端坐于锦垫之上。
不过让韩执有一点不太习惯的,就是第一次在樊楼,没有听到关于三位行首的欢呼声。
原因很简单——
自从上次赵祯连赐两道金字牌匾,这樊楼便多了一条不成文、却无人敢僭越的规矩:凡陈师师、赵香香、徐冬冬三位娘子登台献艺,尤其是演奏官家亲口赞赏过的新曲时,开场与曲终之前,全场必须肃静!
并以示对御赐匾额的尊崇,更是对官家品味的无声致敬。任何喧哗、叫好,都被视为对皇家恩典的轻慢。
于是,此刻的樊楼,便呈现出韩执前所未见的景象:成百上千的人聚集于此,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三位汴京顶尖的行首,在万众瞩目下联袂献艺。琵琶主调清雅如月,琴声灵动似水却谨守分寸,笛音悠远若风而恪守静穆。
三种音色交织缠绕,在无形的“肃静”规矩框定的范围内,小心翼翼地、却又无比精妙地构建着《汴梁秋韵》的意境。
陈师师的指尖在琵琶弦上流转,每一次拨弄都似有月华从弦间倾泻,清泠泠淌过众人耳畔。赵香香的琴音则如溪涧流水,顺着琵琶的脉络蜿蜒,偶尔泛起细碎的涟漪,却始终不越雷池。
徐冬冬的笛音最是克制,像秋日掠过汴河的清风,淡远却有余韵,将两种乐器的声色温柔地拢在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个音符在空气中消散,如晨露坠地。寂静在大厅里凝滞了片刻,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却无人敢高声叫好,只把赞叹都憋在掌心的脆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