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私心,宁玉很想像第一天那样在李妈妈责打海棠时毫不犹豫上前为其出头,但,细究起来,李氏与海棠不过同为“下人”。而当前要面对的可是这个家里的最高权威、正儿八经的“上位者”,故而未有贸然代行争辩,不过又再等个几息,待听得海棠连啜泣声都已不见,方才长叹一声。
这声果然引得老夫人关切:“可是又觉不爽利?大夫尚在外头,可让其进来瞧瞧。”
宁玉却是摇了摇头,随即从淑兰手中将自己的手抽走,就着倚靠床头的姿势,微微侧转,冲老夫人的方向弯下背脊,缓缓道:
“近来因为我的缘故,拖累祖母担心,深感不安,我这一方小院,诸事各人也因此少了管束,却是我的不力,致使今日还要劳动祖母调度训诫,实在惭愧难当。”
老夫人没有开口。
海棠垂首跪地,目光闻声而滞。
垂眸而立的沈氏则是额角一跳。
至到同样坐于床榻的淑兰,一样保持安静沉默的她,在宁玉抽回手时便已扭头来瞧,不想却就听到这样几句。家庭和美父母开明如她,自小也未能逃开接受礼法规训,对于主家调教下人,并不觉得稀奇。适才听时,她也隐约觉着外祖母今日反应似乎稍稍多了几分,再到此刻应上宁玉说的几句,却也立时对身旁这病恹恹的小人儿又有一番新的见地。
屋内几人身心反应皆不一样,只“沉默”这一项意外一致。
稍许,就听老夫人也是一声喟叹,目光停在宁玉脸上,慢道:“你这孩子,如今也真个长成了。”
没有具体内容的一句话,在宁玉听来,语气语调却已带出许多意思,于是仍旧谦恭:
“虽祖母让我自在管束,只我看院里这些姑娘,活泼欢喜,也是符合年岁该有的模样,再看我自己,相仿的年纪,本该也是这般,奈何身体不许,时时都要扰她们辛劳,心下不忍,便就专门交待下去,只该做的活儿都仔细做好,管顾各人身体康健,也算我这个小姐的一份福报。倒是海棠这个丫头——”
说到这里,宁玉刻意停顿下来。
所有人的注意力登时就被带了起来。
尤其海棠,虽仍跪着,却还不敢被看出身体有丝毫动弹,只是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掩在袖里的握成拳的双手,指节发白。
老夫人安静听完,眼神里分明已有两三情绪交杂,却也没有做声,只是视线一转,将身回正端坐,竟也闭目养神那般阖起双眼,不语。
宁玉则在停顿之后微转脸庞,寻对方向,平静叫了一声“海棠”。
海棠犹听炸雷般猛地将蜷缩的腰背向上一拔,虽仍不敢抬头,声音却复响亮:“小姐,海棠在的。”
“你来。”
莫说海棠,就连沈氏此时也忍不住悄悄往床榻方向转动了眼珠。
没见回应,宁玉疑地“嗯”了一声。
海棠又怕又奇,听得疑声,未敢再迟,便一边应着“海棠过来了”,手一撑地站了起来,只不过此时床头侧边的椅子上坐了老夫人,淑兰也坐在宁玉旁边的床沿,弓身往床榻边凑的她实则只敢稍稍靠近便就止步:
“小姐您吩咐。”
宁玉也不忙,仍只朝海棠的声音方向伸出手去:“人呢?”
淑兰看着宁玉的手就这样平抬在她眼前,换了别时,她早都先行抬手去把那手握住问说要做什么,可此时却也没有任何举动,甚至还下意识地将自己的身子往另外方向轻轻偏开,无形中又给眼前这对主仆留开了更大的空隙。
海棠未敢抬头,自然没有瞧见两位小姐各自举动,只在听见问话时仍旧垂首应了一声:“海棠在这,小姐您吩咐。”
淑兰把嘴一抿,脱口而出:“自你们小姐目力不济,便都由你当眼,如今倒是忘了?”
还真不是海棠忘了,只这会儿老夫人近在咫尺,她又刚刚受到严斥,一时间主仆规矩更是不敢逾越半分,但得淑兰点破,让她好似被揪着后脑一扯,顺势抬头,却在看见小姐的同时,不自觉地还是往旁一瞄,万幸老夫人正自阖目,赶紧回正目光,急急凑前,伸手托在小姐手掌之下。
却见宁玉先是一哼,这边已用右手将海棠的左掌抓牢,反手一翻,令其朝上,而后才用左手估准方位,干脆落下,一时就听“噼啪”一通脆响,还连带着骂起来道:
“你这个憨奴,竟敢惹祖母不高兴,今日需得狠狠打上几下。祖母不过教训几句,就敢哇哇哭。如今我便痛打,倒是看你敢不敢哭。”
听声就知宁玉这回真是使了力气,而海棠的左手掌面也是眼见地就红了。
这边骂声落处,淑兰也适时伸手过来,却是拦下宁玉,并道:
“却该早些告诉我要打,我去取了大锤大棒,不比你这轻快?瞧瞧都把自己这小手都拍红了,还说别人憨,却是不知自己也是有那几分呆劲。”
宁玉也是好像有点“演”上瘾了,冲着淑兰说话的方向就撅嘴:
“姐姐却是不知,日常她在边上伺候,岂是不好,那可好得我都有点受不了,胆小如鼠,又还是个实心的憨傻,怕我吃坏东西,怕我冷着,我说休要多嘴,转头却还这个不行那个不可以,我说你离我远些自己去玩,却还甩不掉的总跟我后边,如今还想着把我当三岁小娃哄,早都想要找个由头打她一打,今日可算得着机会。”
淑兰听出弦外之音,却不敢笑,只配合着也伸手在海棠手臂戳了一下,转而又对宁玉道:“你也是的,我来这几日,一旁看着,你嫌她跟得紧照顾得细,倒是不知道羡煞我也,却不知我自己这个——”说着转头瞪向自己的丫鬟小翠,恨道,“实是我平日待你太宽!你却看看人家,饶是这般都要打手板,若是我将你的说出,只怕真要大锤大棒才能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