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斥一个原本你寄予厚望却让你不满的人、其实也说明你还没对此人彻底失望,还愿意予以再一次的机会——这正是宁玉以现代人的视角看待老夫人对海棠的斥责,但隐隐地又总觉着哪里不太对。
而随着老夫人给出那段“结语”后,宁玉耳中也开始传来海棠的哭声,听她尝试让老夫人允许她辩解却遭断然拒绝后,海棠的哭声迟迟未止。
作为一个在当前社会里显见的底层,海棠能做的求存应对其实很少,主家既已明确不许她辩解,她除了哭,当然也不排除还会做出羞愧地奔出屋去。
可她没有。
是吓傻了动弹不得?还是基于更深层的生存本能,认定自己真的跑掉的话,真就坐实了刚刚老夫人才批判过她的“散了心”及罪加一等的“对主家不敬”?
宁玉觉着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可一旦这么想,却也在感慨她还能有此挣扎的智慧的同时,也下意识地有点可怜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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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屋里,除了老夫人、宁玉和海棠,也就只有沈氏、淑兰、以及淑兰的丫鬟小翠。
因为看不见,宁玉得以摆脱视觉上的干扰,因此各种语气、语调、声效等等环境细微变化在她这里便像放大了无数倍那般清晰明显。
假如说淑兰和小翠的沉默是合理应分的,那沈氏在这个时候的沉默则就有待商榷了。
且不说宁玉已经不止一次见过这位沈妈妈为包括海棠在内的各种丫鬟说好话,不久前她还曾经听到过她和海棠在院里的对话,内容也是涉及保全其他丫鬟的。
那场对话里,除了沈氏和海棠,还有一位哭到无法自控的丫鬟,虽然不知道那第三个人是谁,但不难从语调听出沈氏全程保持“冷言冷语”,但就从她最后对海棠做出的安排交待,也不难看出,沈氏是位骨子里善良、有“心”的人,保持冷脸并非出自于管事人的高傲,至少在那件事里,她那样“无情”反倒是对底下人的一种保护。
这也恰恰证明了,沈氏惯常的角色确是规则的维护及调和者,但具体执行时,却是有温度有人味的。
那么,此刻她的绝对静默,更显异常和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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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海棠和沈氏的反应多少还能有所解释,那么,有一个人的做法,在宁玉这里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破绽”——而这个人,却又是全场唯一不可能出此纰漏的。
冷静的正常人,不会无来由做出无逻辑的行径,而人在不冷静时,又极易放大任何一点外部刺激,真正愤怒的时候则更如火药桶一点就着,别说挑衅了,但凡一点点扰乱心绪的噪音恐怕都会引致更不好的结果。
而就在刚刚,即便没有高声吼叫,老夫人的怒气也是从语气里清晰传导出来了,在她断然拒绝海棠为自己辩解的瞬间,气氛其实就到了。
此时若是影视舞台,紧接着会发生的景象,无外乎非常戏剧地喊人来把海棠拖出去或让海棠自己滚,最少也会当场喝止哭泣。
某种时候,哭声的确可以作为一种惩戒方式,让犯错方记住当下的感受,记住那种上气不接下气的窒息。
但今天被训斥的这一方,在另一方面前本就是绝对的弱势,戏剧点说,真是抬手就能捏死的程度,正因两方地位差距之远,非是泼天巨祸,管教海棠这样一个丫鬟的任务,依照常理,也该是沈氏的职责。
就算真到大长辈亲自出马,宁玉也相信,就凭老夫人的智慧,她能有一万种更高效、更隐秘的方法。
但,显而易见,这位智慧的老者偏偏选择了最不合理的一种——既没有让海棠离开现场,也没有让其止哭,甚至于还容忍哭声持续。
这样做,违背的不仅是情绪本能,也不符合权力运行规则,一个人如何能在不冷静的情况下做出冷静的应对?
除非是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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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最后这五个字跳入脑海中时,宁玉只觉四面八方一下子多出各种游弋的丝线,像连接思维导图的路径分支那般,朝着那五个字聚拢而来。
而其中有一条线暂时亮度最高——这是老夫人的尊重和保护。
在今天之前,宁玉可以认同并相信,毕竟是那么和蔼的老人家,对于自己的也是真的发自内心的爱护,这点做不了假。
但正因刚刚才在跟淑兰的交谈里逐步见识到属于这种时代背景下世情规矩的冷硬,使得宁玉意识到多问一个“为什么”的价值所在。
虽然是在宁玉的地方训斥宁玉的人,却仍将判定结论的权力留给宁玉。说这是对宁玉的尊重。
——公开羞辱并质疑在宁玉身边伺候多年的丫鬟的品行,这是对宁玉作为主子的尊重?
点明海棠的优势,却又无情敲打,让其他丫鬟以海棠为戒,不要想着宁玉目力不足便失管教,不要想着只要像海棠这样受老夫人器重便能偷奸耍滑。说这是保护宁玉。
——选择令海棠最难堪和恐惧的公开处刑,而非私密引导,并温和提醒宁玉,这是对宁玉的保护?
因为海棠是老夫人所信赖倚重的丫头,爱之深责之切,做的不好骂得更狠,罪不至死,但错了就是错了,可骂得再狠,却还是留了一线。说这是给海棠机会。
——真正的给机会,不应该是允许陈述和沟通?一边不许她为自己做申辩,一边又说是给机会,不是自相矛盾?
短短时间里在内心进行的自问自答,对于刚刚从心慌气短中回缓过来的宁玉,不可谓不是又一段认知上的冲刷,意想不到的艰涩,还没办法一下子完成消化,但有一点已经很突出:
不要用现代职场或家庭关系去简单类比古代社会。
正如淑兰之前所说:你认为不合理的,在这皆为寻常。
老夫人的做法,从现代人角度看或许武断,但在当前社会的局限性下,即便不是最优解,也是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