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九章:旅途插曲
雨是在凌晨三点砸下来的。
起初只是几声试探性的闷雷,苏晴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民宿的荞麦枕里,鼻尖还萦绕着白天采来的野菊香。身旁的陈默呼吸均匀,旅行包被他仔细地摆在墙角,拉链头在月光里闪着细碎的光。这是他们环海公路旅行的第七天,刚在这座依山傍海的小渔村落脚,老板娘说这里的星空能看到银河倒悬。
“轰隆——”
第二声雷像是贴着窗棂炸开的,苏晴猛地坐起身时,窗帘已经被狂风掀起了一角。墨色的海浪正发疯似的啃噬着沙滩,白天还温柔得能捧在手心的浪花,此刻变成了张牙舞爪的巨兽,卷着白沫狠狠砸在礁石上,碎成千万片冰凉的玻璃。
“醒了?”陈默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他伸手把窗帘拽回来,金属挂钩在轨道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好像要下暴雨。”
话音未落,豆大的雨点已经噼啪打在玻璃上。苏晴摸出手机,屏幕亮起时跳出三条橙色预警,她刚想开口,整栋房子突然晃了一下,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推了把。墙角的旅行包“哐当”倒地,滚出半瓶没喝完的矿泉水。
“是台风吗?”她的声音有点发紧。出发前查过天气预报,明明说未来一周都是晴好天气。
陈默已经赤脚踩在地板上,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张望。风裹着雨丝斜斜地扫进来,打湿了他的袖口。“村口的老槐树倒了,”他回头时眉头拧着,“老板娘说这房子是石头砌的,应该没事,但咱们预定的船肯定走不了了。”
他们原本计划今早乘船去三座海上小岛,据说那里有百年前渔民凿的灯塔,退潮时还能捡到带着海蛎子壳的陶器碎片。苏晴望着窗外越来越浓的雨幕,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闷的发慌。
“别担心。”陈默走过来蹲在床边,手掌轻轻覆在她手背上,他的指尖带着夜里的凉意,“船没了就等雨停,正好看看渔村的雨天是什么样子。”
他说话时,窗外突然亮起一道惨白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眼里的笑意。苏晴想起出发前收拾行李,他非要把雨衣叠成方块塞进侧袋,当时她还笑他小题大做。
雨势在清晨七点达到顶峰。民宿的木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老板娘在楼下用方言大声招呼着什么,夹杂着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苏晴换好衣服下楼时,看见陈默正帮着把院里的竹椅往屋里搬,雨水顺着他的额发往下滴,t恤后背湿了一大片。
“快来吃姜汤!”老板娘端着个黑陶大碗,粗粝的手背上布满老茧,“这鬼天气,每年总要疯个一两回。”
姜汤里放了红糖,辣意混着甜丝丝的暖意滚进喉咙,苏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陈默正跟老板娘打听岛上的情况,他听得认真,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船老大说至少要等明天中午,”他转过来时碗沿上还沾着姜沫,“要不今天就在村里逛逛?我刚才看见西边有片红树林,雨小点儿应该能去。”
苏晴点点头,目光落在墙上的老照片上。泛黄的纸页里,渔民们正扛着桅杆往船上走,背后的天空蓝得像块融化的宝石。她突然想起昨晚陈默在院子里给她拍的照片,手机屏幕里的自己笑得眯起眼,发梢还沾着晚饭时蹭到的米粒。
雨是在上午九点开始减弱的。细密的雨丝变成了断断续续的珠帘,远处的海平面渐渐显露出灰蒙蒙的轮廓。陈默把两把伞塞进帆布包时,拉链卡到了他的袖口,苏晴伸手帮他理顺布料,指尖不经意间触到他手腕上的疤痕——那是去年爬山时被树枝划的,当时流了好多血,他却笑着说这点伤不算什么。
“走吧,探险队长。”她故意把伞柄往他手里塞得用力些。
村里的石板路被雨水泡得油亮,踩上去能闻到青苔混着泥土的腥气。路过杂货店时,老板正蹲在门口修渔网,彩色的浮标散落在脚边,像一串被打翻的彩虹糖。陈默停下来问红树林的方向,老板抬起头,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笑容:“往前走到晒谷场,左拐过石桥,看见养鸭棚就到了。”
石桥是青石板铺的,栏杆上爬满了牵牛花,紫色的花瓣上还挂着水珠。苏晴扶着栏杆往下看,桥下的溪水涨了不少,裹挟着枯黄的落叶奔流向海。陈默正举着手机拍远处的雨雾,镜头里的山峦像被晕开的水墨画,他突然把手机转向她:“笑一个。”
“别拍了,头发都乱了。”她伸手去挡,指缝里看见他眼里的光,比昨天的星星还要亮。
红树林比想象中更安静。盘根错节的气根在泥里扎出密密麻麻的洞,退潮后的滩涂泛着银光,几只白鹭踩着长腿踱步,见人来也不躲,只是偏过头用黑珍珠似的眼睛瞅着。陈默把伞收起来,雨水顺着伞骨滴在他肩膀上,他却只顾着看树干上的小螃蟹。
“你看这个,”他指着块礁石,“好像心形的。”
苏晴凑过去看,果然,海浪冲刷出的凹痕恰好构成了歪歪扭扭的心形。她刚掏出手机,就听见身后传来尖利的争吵声。
“说了不让你往水里扔!这是保护湿地懂不懂?”穿蓝布衫的老人气得手抖,手里的竹杖在泥地上戳出一个个小坑。
一对年轻情侣站在不远处,男的手里还攥着个空矿泉水瓶,脸上满是不耐烦:“扔个瓶子怎么了?你管得着吗?”女的在旁边拉他的胳膊,嘴里嘟囔着“算了算了”,眼神却瞟向老人,带着明显的鄙夷。
陈默下意识地往前跨了半步,苏晴拉住他的袖子,轻轻摇了摇头。她看见老人的竹杖顶端刻着“护林员”三个字,褪色的红漆像干涸的血迹。
“小伙子,这红树林是咱渔村的根呐,”老人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带着点恳求的意味,“虾苗都在这里长大,扔塑料瓶会害死它们的。”
“装什么环保卫士。”男人嗤笑一声,抬手就要把瓶子扔进水里。陈默这次没等苏晴反应,已经快步走了过去,正好按住他的手腕。
“不好意思,”他的声音很稳,听不出情绪,“这里的牌子写着禁止乱扔垃圾。”
男人愣了一下,大概没料到有人会插手。他上下打量着陈默,见对方穿着简单的冲锋衣,不像是什么不好惹的角色,顿时来了底气:“关你屁事?想打架?”
苏晴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看见陈默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关节泛着白,这是他真的生气时的样子。上次在餐厅遇到服务员被刁难,他也是这样的表情。
“我不想打架,”陈默松开手,弯腰捡起地上的一个塑料袋,“但你要是不想把瓶子带走,我可以帮你扔进垃圾桶。”他说话时,目光扫过男人身后的女人,对方的脸一下子红了,用力拽了拽同伴的胳膊。
“神经病。”男人骂了句,把瓶子塞进自己口袋,拉着女人头也不回地走了,脚步声在空旷的湿地里显得格外刺耳。
老人叹着气拄着竹杖,竹杖头在泥地上划出深深的痕迹。“谢谢你们啊,”他抹了把脸,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现在的年轻人,好多都不把这当回事了。”
陈默摇摇头,把捡来的塑料袋系好:“应该的。您老在这里守了很久?”
“三十年喽,”老人往远处指了指,“那片最深的林子,是我年轻时亲手种的。”他的语气突然变得自豪,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那时候我跟你一样大,天天背着树苗往滩涂里扎,涨潮时能淹到胸口呢。”
苏晴看着老人被海风刻出沟壑的脸,突然想起自己爷爷。小时候爷爷总说,他们那代人护着的不只是树,是给后人留的念想。她悄悄碰了碰陈默的胳膊,看见他眼里的愧疚——刚才他其实也差点动了气。
离开红树林时,雨已经停了。阳光挣扎着从云层里挤出来,给远处的浪尖镀上金边。陈默突然停下来,从包里翻出个东西递给苏晴:是颗用贝壳磨成的心形吊坠,边缘被海水泡得光滑,中间穿了根红绳。
“昨天在沙滩捡的,”他挠挠头,耳尖有点红,“本来想等看星星时给你。”
苏晴把吊坠戴在脖子上,冰凉的贝壳贴着胸口,却暖得像揣了个小太阳。她想起今早狂风暴雨里他掌心的温度,想起刚才他挡在前面时挺直的肩膀,突然觉得那些计划被打乱的遗憾,都变成了别的什么更珍贵的东西。
回到民宿时,老板娘正在院子里晒被子。被单上的阳光味混着海风,钻进鼻腔时让人心里发软。“听说你们帮李老头了?”老板娘往锅里添着柴火,火苗舔着锅底发出噼啪声,“那老头倔得很,去年为了护树,跟开发商吵了三天三夜呢。”
陈默正帮着把晒衣绳拉高些,闻言笑了笑:“他挺了不起的。”
“你们年轻人也不赖,”老板娘端出刚蒸好的螃蟹,红通通的外壳冒着热气,“不像早上那对情侣,住隔壁房,嫌海鲜不够新鲜,把盘子都摔了。”
苏晴剥开蟹壳,鲜美的汁水溅在手指上。她看着陈默认真挑出蟹肉里的细刺,突然觉得这场被台风打乱的旅程,或许才是最好的安排。就像这螃蟹,要经过沸水的蒸煮,才能露出最鲜美的内里。
傍晚时分,天空彻底放晴了。夕阳把海面染成橘红色,归航的渔船拖着长长的水纹,像给大海系了条金腰带。陈默拉着苏晴坐在民宿的屋顶上,腿边放着两罐冰镇啤酒。
“你说,”苏晴的脚晃悠着踢到屋檐,“我们老了会不会也像李老头那样,守着点什么东西?”
陈默打开啤酒,泡沫涌出来沾在他手背上。“可能吧,”他把啤酒递给她,“也许守着个小院,种点你喜欢的向日葵。”
远处的灯塔突然亮了,旋转的光柱扫过他们的脸。苏晴把脸靠在陈默肩膀上,贝壳吊坠硌在两人中间,像颗不会褪色的星星。她想起白天那对情侣不耐烦的脸,想起李老头竹杖下的红树林,突然明白旅行的意义从来不是按计划打卡,而是在路上遇到的那些人,那些突如其来的雨,和身边这个人始终不变的温度。
“明天要是能开船,”她吸了口带着海味的晚风,“我们去看看灯塔吧?”
陈默的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发顶,声音被风吹得软软的:“好啊,去看灯塔。”
夜色渐浓,远处的海浪声温柔得像首摇篮曲。苏晴摸了摸胸口的贝壳吊坠,突然想起出发前陈默在日记本上写的话:重要的不是去哪里,是和谁一起,把每个意外都走成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