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付宁的视线里有个胡子都花白了的老头儿,穿着跟周围人格格不入的长袍,跟在人群后面,也是一脸焦急的呼喊,甚至也出手去搀扶伤员。
他脸上的悲伤和愤怒都是显而易见的,但是付宁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直到对视上了他的眼睛。
那目光的深处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可以说他脸上的一切表情,都没有真正的感情支持。
他在演戏!
付宁心里暗暗得出了这个结论,不过要论演戏,貌似自己也不是什么新手儿。
“嘶~~~”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的惊讶赤裸裸的挂到了脸上和眼神里。
拉住一个从身边匆匆而过的民兵,“那不是梅老爷?!他这是……?”
恰如其分的停顿,微微扬起的语气,足以让一个不设戒心的人主动把信息补全。
“梅老爷啊,他现在在乡里管着事儿呢!”
开明乡绅吗?
付宁又一次在心里摇了摇头,他现在都还记得,当初这个老人为了给儿子还债,被迫把梅家坳这十五亩地卖给他的时候,那双鹞子一样盯着他的眼睛。
但是他的思索和怀疑被不远处的嘈杂打断了。
那是这个镇子最繁华的地方,是一个十字路口,现在正有人往路口一角的房顶上爬。
不断有人往那里围了过去,付宁也带着倪墨跑了过去,一眼就看见了站在最前头的张君。
“什么情况?”
“我们在找小杨,昨天夜里有土匪袭击驻地,他带着几个人掩护通讯员突围,出来就没有回去。”
他指了指这个路口,“刚才有个伤员说看见他们往这边儿来了,我看了看地形,他们可能是上去了,这里从高处压制可以最大程度的缓解驻地的压力。”
说话间,已经有人登上房顶了,随即就传来了几声惊呼。
“怎么样了?找到了吗?”张君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抖,他们这么大张旗鼓的寻找,只要上面的人还能出个声儿,早就应该有回应了。
到现在都没有人哪么哼哼一声儿,大家心里都有了最坏的猜想。
果然有人在上头喊了一声,“找到杨政委了,他……牺牲了!”
人群里“轰”的一声,好几个人徒手扒住房子的窗户、门框,身子一荡就挂到房檐上去了。
而路口的其他房顶上也陆续有人发现了牺牲了的同志,最后终于有人喊了一声儿,“活的!我这儿有个活的!”
本来随着一声一声的“牺牲”而气氛逐渐低迷的人们,随着这句“活着”又迸发出了活力。
“先把他弄下来!不!让卫生员先上去,别动他!”
张君大吼着让人去把卫生员找过来,几个人站在房檐下面,举着腿、顶着腰,把背着药箱的那个年轻人送上去了。
付宁拍了拍倪墨,让他也跟着上去,今天出来的时候,他们特意带了一些急救包,都在倪墨背着的大包里,现在没准儿能派上用场。
倪墨这几年农活干得多,身上力气也不小,上个房还是挺利落的。
这边忙着抢救,那边已经把牺牲了同志用绳子从房顶上吊下来了。
头一个下来的就是小杨政委,付宁赶到张君身边,伸出手扶了他一把。
“叔,没事儿,我没事儿。”
他嘴里这么说着,但是谁都能看出他在强撑的情绪。
小杨政委是他的搭档,他们一块儿从冀东几千里地走过来,又一块儿扎在这大山里头从无到有的发展根据地。
早上分别的时候还笑着跟他说“路上注意安全”的人,前一天还在跟他一起打算着要防守反击的人,现在已经永远不会回应他了。
付宁也看着那个躺在地上的人,不久之前他还借住在自己的试验场,那一蓬乱糟糟的胡子底下掩盖的是一张极年轻的面孔。
付宁也曾经问过他,为什么刚二十多岁就弄了这么一副模样?
这孩子还有些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张娃娃脸,不留胡子的时候老有人说他: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当时大家都笑了,说这回可不是没毛儿了,你留了这么一大蓬毛儿,横是没人说了吧?
小杨当时就摸着自己的胡子嘿嘿笑,说自从有人拉着他的手叫“老同志”之后,工作好开展多了。
而现在他只能静静的躺在地上了,身上的军装已经被血染红了,唯独右手还紧紧抓着自己的手枪。
“杨政委抓得太紧了,我拿不出来,再掰他手指头就断了!”刚才上房找人的战士已经下来了,哽咽着跟张君说。
张君抿着嘴点点头,走到小杨身边,他的腿蹲不下去,就直接坐在地上了。
握住了他抓着枪的那只手,张君两只手温暖着那份冰凉,也轻轻揉搓着,“小杨,没事儿了,松松手……”
但不管他怎么揉,那把枪都拿不出来。
周围响起了一片或高或低的抽泣声,付宁也觉得眼眶发酸。
但他没有抬手去擦眼角,而是鬼使神差的转过头在人群里寻找着梅老爷。
也很快让他找到了,那个小老头儿站在人群的最后面,离着大家都有一段距离。
而他脸上的表情很怪异。
上半张脸是悲戚的,眼睛也像是被愤怒填满了一样瞪着。
但是下半张脸却有些扭曲,嘴角有些不上不下的抽搐着,连带着脸颊上的肌肉都在抖。
在他发现之前,付宁转移了自己的视线,想把坐在地上的张君搀起来。
不过他拽了两下都没拽动,抬着头在街上找。
付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