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缘时常会想,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有人告诉他,你要努力奋斗,否则就是白活一生。
但也有人告诉他,你不需要太有压力,只要健康快乐就行。
对了,前者通常叫鸡汤,后者叫躺平。
“可有时候我就在想啊,人的一生都是靠自己选择的,在文明发展的洪流面前,个人的躺平与否和社会贡献基本扯不上关系,那是什么非要逼我们不断努力往前、好像不努力就是罪孽一样的呢?”
吕不韦沉默了一下:“什么?”
“就是你们这种人。”李缘说:“我说,吕大爷,你书也出版完成了,商行也让儿子接手了,你带孙子不好吗?居然还意志消沉?享不了福是吧?”
“你这种人呀,就是不忙不行,我们后世内卷压力那么大,除了人多,就是你这种人引起的。”
吕不韦:“……”
元宵节过完快一个月了,李缘除了闭关几天外,一直在府邸里玩乐。
直到政哥让他来陪陪吕不韦。
一来他才知道,吕不韦因为没有什么事情可干、人生目标也都完成了,一时间居然因为空虚而感到消沉。
李缘这条咸鱼无法理解这种人才。
吕不韦躺在椅子上,双眼无神的看着天空。
你还别说,李缘来了之后,他居然感觉没那么空虚了;改无语了……
他好像也理解政儿为什么有时候对李缘会不待见了……
“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吕不韦开口道。
“知道。”
“所以呢?”吕不韦直接坐了起来:“你指的大秦稳定了是什么时候?现在还不够稳定?我只是看看也不行?”
李缘笑了:“难道带你去看过了你就不消沉了?”
吕不韦沉思了一下。
“你是怕我患得患失?”
李缘没说话,表示了默认。
战国时期的生活,和后世的生活之间,相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吕不韦是一个绝对的聪明人。
但正因为他是聪明人,所以他会比普通人更能看得出差距、理解到后世的强大,也认知到差距的不可消除。
而他又不可能跟嬴政一样,把渴望转化为动力投入到秦国的发展中——嬴政也不可能允许他回归朝堂,那到时候无法发泄的吕不韦,指不定会比现在更加消沉。
当然,这是李缘的想法;而吕不韦的想法很明显和他不同。
“那我也愿意。”他坚定道:“朝闻道、夕死可矣!”
看着他坚定的眼神,李缘点了点头。
……
嬴政听到这个消息,短暂的思考了一下后也同意了。
“我以为你会反对。”李缘说。
“抛开他的权力欲,他其实是一个很好的长辈。”嬴政说了一句。
也正因为如此,在没有威胁的情况下,对这个帮助他们一家获得荣华富贵的长辈,他愿意给出最大的善意。
“正好今年秦国主要目的就是死磕入蜀道路,别的都没什么大事。”
“这可不是一件短时间的事。”
虽然不知道具体的工程进度,但李缘对大秦的科技程度还是很清楚的;秦国不是不能啃下来那条路,但耗费的时间和精力绝对远超郑国渠和都江堰的总和。
可能只有“传言中”的万里长城大项目才能比拟了。
“我跟他说三天后出发,你要不要一起?”
嬴政很明显心动了。
可思考一下之后,他还是摇了摇头。
“我很羡慕你们那个社会,但这里才是我的根本;与其让我去那惆怅、羡慕着,还不如多花点时间发展秦国。”
李缘‘啧啧’了两声。
这种人毅力是真的强大,这种诱惑都能顶得住。
嬴政给他交代了一些问题,希望他能去帮忙找一下答案;李缘只能说尽量,因为政哥想知道的都太复杂了。
“工业发展缺人手时的解决办法”
“各级政府具体的扫盲步骤”
“资本主义初期对国家的促进和隐患”
“……”
这些问题是我一个普通人能去给你找到答案的?
他决定去中科院里试着找下。
至于能不能找得到……另说。
中科院里肯定有嬴政想知道的这些问题的答案,可李缘能不能找得到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等李缘走后,嬴政看着他离开的方向许久。
其实他很想去;但他也知道,看得再多也只会增加他的情绪,却对现实毫无任何解决办法。
既然如此,那干脆不去找烦恼了。
朝闻道夕死可矣?
我倒要看看,等吕不韦也见识到了那宛如天堑的差距却又认识到秦国短时间无能为力时,看他是什么心情。
……
汉中郡西南某地。
入蜀道路工地上,熊肃看着眼前的景象,一向心智坚定的他也不由得有些动摇。
这路,真的能修得成吗?
“部长,我们……”
身后,一个副部长、三个局长、十几个司长级的官员全都低着头,神情羞愧。
入蜀道路的修建过程中,遇河架桥反而是相对来说比较简单的,一些宽度不算大的山谷内架桥也是挺容易的,最难的是遇到数百米的高山、尤其还是连续十几座堆在一起的时候。
他们不是没想过绕道。
可道路的修建是要考虑民生的,这个时代人口本就没那么多,在道路尽量穿过人口密集区的前提下,一些地区是避不开的。
之前有过一片山区,秦人动用了数百吨火药硬生生炸出了一条路。
但这次,即将进入蜀地的现在,这片大山告诉了秦人何为“蜀道难”。
一座山峰刚被炸药炸出了一条小路,紧接着就山体滑坡。
等秦人耗费半个月清理干净后,新修出来的路边山体里,一股水流渗了出来。
科学院的人说,这应该是连着地下水。
即便这样,秦人也没放弃。
他们顺着山体再次炸平了一小层,用管道把那股渗出来的水引到了山脚下,还能方便工地用水。
然而两天前,在秦人炸附近的另一座山时,不知道是爆炸震动所致还是山体内部本就比较松散,已经修好道路的山峰上再次出现了山体滑坡。
连带着已经修好的路段,数百个工人,好不容易解决的地下水出口,全部被山体滑坡覆盖。
路要重修是小事。
山体内的水再次渗出加大了施工难度也是小事。
可死伤数百人的事,是能让在场所有人丢官帽子的。
正在汉中郡调研的熊肃闻讯后立刻赶来,初步得到的消息是一百多人受伤、三百多人死亡、还有一百多人失踪。
失踪?
在数十吨土石的山体滑坡面前,失踪意味着什么几乎不用多思考。
熊肃看着眼前这座接近三分之一的山体已经面目全非的山峰,心里第一次对科技的力量产生了一丝动摇。
足够的炸药可以炸出一条路。
庞大的人力可以搬走半座山。
但这只是“宣传”。
可这又是渗水、又是山体滑坡、土质还极其松散的大山,难不成还真要搬走不成?
“这不怪你们。”
熊肃终于开口了:“我看了你们的工程日志,包括出事之后的处置,你们没有错。”
这番话让身后这些人都松了一口气。
“我会亲自向大王禀报这里的事,我是工部部长,真要有责任人,我才是。”
“你们先下去吧。”
等人离开后,熊肃坐在地上,看着远处的山体上还有一些人影在活动。
那是正在继续搜救的人。
对于那一百多个失踪人员,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是秦国朝廷给工人们的态度。
他不自觉的坐到了地上,顺手扯过了路边的一根草叼在嘴里。
许久后,身后传来脚步声。
“熊部长。”
汉中郡郡守来了,也坐在他身边,神情疲惫:“我去安抚过了,其他工人们对此倒没什么情绪,只是有些害怕、但没人选择退出。”
当然没人退出。
这毕竟是一份工作,加上这年头干啥事没危险?
朝廷都没和以前一样给你派徭役而是发工钱了,最开始来干时朝廷也声明过这有一定危险性,无非就是运气不好。
至于害怕,这是人之常情。
“家属呢?”熊肃问道。
“问题就在死伤工人的家属那里。”郡守叹息了一声:“受伤工人们只有七个想要拿了工钱退出的,其他的则依旧想在伤好后继续来干,且都对这次意外表示了理解。”
“但那些死者家属们,有一部分人很是激动。”
熊肃想了想:“技术人员?管理人员?”
“正是。”郡守点头。
“三个科学院研究员和五个研究助理,以及他们带的一些工厂负责人都死了或者失踪了,这些人可都是一些……”
郡守迟疑了一下:“有点地位的。”
熊肃理解了。
有时候,事情闹不闹大,会很大程度上影响到处理结果。
哪怕他这个工部部长和郡守都第一时间赶来了现场,但一些人还是对此事心怀担忧——担忧汉中郡府衙和工部隐瞒,或者让死者白死。
加上那些人有一定地位,其家属自然也无法接受自家有前途的人就这么死了。
有人已经把信写到科学院去了,有人把信写给了他们认识的官员,还有人在周围或者家乡当地把事情传播了出去。
总之一句话:嗓门很大。
“事情不应该以嗓门大为判断结果,而是以公理。”熊肃说:“我会向大王禀报全程,并且甘愿为此承担责任,因为那些官员没有错,我哪怕在这也避免不了。”
“我跟你一起。”
郡守说:“这条路不能在我任上停下,不然我无颜回乡。”
“你哪的?”
“蜀郡,成都县。”
“那你确实要上点心。”熊肃沉默了一下:“科学院那边不用担心,以我对李由的了解,他不会因为这不可抗力的自然因素而迁怒任何人,只会安抚。”
“那这路……”
郡守有些迟疑:“许多工人情绪还没缓过来呢,况且还有人尸体都没找到,我问过科学院另一个研究员了,他说以这山现在的情况,没一两个月处理干净根本无法继续往前修。”
熊肃没说话,这就是问题所在。
出了这么大的事,这路该怎么修、谁来接手、对这件事怎么收尾等等,他们有些拿不定主意。
相比之下,赔偿反而是最容易的。
“我来。”
沉默良久后,熊肃说道:“我来当名义上的总工程师。”
郡守有些佩服的看了他一眼,这是要把所有责任全放他身上、为属下创造一个安心的环境。
“工部最开始是由墨家为骨干组建起来的,那些墨家之人可是心高气傲得很啊!”熊肃呵呵一笑:“我还记得当初我刚接工部时,有墨家子弟暗中说过,只有他们才是最符合大王和国师思想的,其他官员只不过是仗着祖上余荫而已。”
“但是啊,谁说官员里就只是营营苟且之辈呢?”
……
朝会。
嬴政看着工部和汉中郡府衙联名提交的折子,听着李由正在做的补充汇报,脸色没什么变化。
说实话,他对此事并不怎么伤心。
从李缘出现,到如今六年多了,大秦发展了这么久的工业革命和工程,到今天才出现第一起大规模工程事故,这已经很让他欣慰了。
他看过后世工业革命时的记录,那才叫真正的血泪发展。
现在的大秦虽然也是,但大多都是异族的血泪。
可华夏族自己,又怎么可能真的一直避免危险呢?
“好了。”
嬴政示意李由坐下:“寡人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从寡人幼时第一次听见大禹治水的故事时起。”
“华夏族从不信神,只信自己的力量。”嬴政表情严肃:“所以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所以李冰造了都江堰让大江改道,所以寡人下令修入蜀道路逼山河让道。”
“这一切,其实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
“让后代不用受我们吃过的苦!”
“大禹治水时可有死人?成都的洪水来临时可有伤亡?蜀地栈道下可有白骨?”
“既然要与天地作对,那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寡人为死难者痛心,但寡人更不希望百年后我们的孩子还要走在那些危险的栈道上!”
他站起身。
下方的官员们也顿时从座位上起身。
“扶苏!”
“儿臣在!”太子位上的扶苏顿时应道。
“你去一趟汉中郡,慰问家属、安抚伤者,同时在那里立一块碑!”
“上书:”
“为后代美好生活而牺牲的奋斗者们,必将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