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金桂的甜香尚未散尽,贡院墙头的枯草已被风卷得簌簌作响。
因为开考在即,已经有人在里边清扫。
太子潇暮云拢了拢锦袍袖口,目光扫过那片鳞次栉比的灰瓦矮房,喉结几不可察地动了动——这便是他只在奏章与臣子口中闲谈中听过的贡院,是天下学子十年寒窗的最终战场。
“竟然如此…”简陋,真不知道那些学子是怎么坐在这里用满腹经纶写出华美文章的。
身后随侍的内侍见他面色凝重压低了声:“殿下,这贡院一直都是如此。苦三天出来就是人上人。”
潇暮云不置可否微微颔首,踏上青石板路。脚下的石板被岁月磨得光滑,缝隙里嵌着些干枯的草屑,风从两侧号舍的夹缝里钻出来,带着一股子陈腐的凉意,直往领口里钻。
他想起昨日小姑姑的话:“你去看看就知道,那些人在里头要熬三天,秋风吹得人指尖发僵,怎么握笔?权贵子弟锦衣暖裘,寒门学子呢?哪里来的公平。”
此刻站在这排形如鸽笼的号舍前,才知所言非虚。每间号舍不过容一人转身,矮得需躬身才能进去,里头一张窄木桌连着坐榻,桌角积着层薄灰。
他随意挑了间无人的号舍迈进去,刚坐下,穿堂风便顺着敞开的门灌进来,刮得遍体生寒,放在桌上的手指尖都是寒凉。
“确实该有个挡风的东西,这里边的风竟然比外面的还冷些,小姑姑真是真知灼见。”他低声自语,指尖拂过冰冷的木桌。
若是寻常士子,此刻怕不是要缩着肩,一边呵气暖手,一边打着哆嗦,一边赶着写策论。
想想就觉得太不容易了。
正思忖着,一阵若有若无的异味顺着风飘过来,他起身向前走,初时淡得像阴沟里的潮气,越往前走,那股酸腐混合着秽臭的味道便越发浓烈。
潇暮云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鼻子,眉头拧成了疙瘩。
“殿下?”不远处巡场的侍卫见是太子,忙上前行礼,
“此处靠近净房,气味是重了些。”
“净房?”潇暮云目光越过侍卫肩头,望见那排被矮墙隔开的茅厕,
“学子的号舍,竟离得这么近?”
侍卫面露难色:“回殿下,贡院扩建过三次,号舍越增越多,净房也不能离学子太远,……分到这附近号舍的,都叫‘臭号’。”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每年秋闱,总有些身子弱的学子,熬不住这气味,晕在里头的也有过……”
话音未落,一阵更烈的风卷过,那股恶臭直冲鼻腔,潇暮云只觉胃里猛地一沉,几欲作呕。
他强自按捺住不适,再看那几间紧挨着茅厕的号舍,风钻进去,想必连里头的卷子都要染上这股味道。
啊,真是有味道的卷子。
“原来如此。”他放下手,鼻尖却仍残留着那股挥之不去的异味。浑身上下都觉得不对劲,他离茅厕还有二十几步距离,看着茅厕隔壁,对面的“臭号“!
能坚持写完卷子,可太不容易了。
小姑姑说要重修贡院净房、增设挡风挡板时,他还觉,未免小题大做,可能是小姑姑喜欢干净漂亮,所以说重建,现在看来,简直就是切身为学子考虑。
“她是真正将所有人放在心里啊!”他忽然懂了,看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用自己的耳朵听世界。
不是看华美的文字,听别人的言论。
不来这里即使知道号舍得简陋,他也没想到会是这种感觉。
臭舍他都没听过,生活在皇宫里,住着皇子府,哪里有这种直观的视觉气味冲击来的真实震撼。
“拆了,重建。”
潇暮云转身往回走,脚步比来时沉了许多。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落在他肩头,却驱不散方才那股寒意与异味。
他望着远处连绵的号舍,忽然觉得,小姑姑要修的哪里是茅厕和遮挡,分明是给天下读书人一个体面的战场。
是一个公平的机会。
“小姑姑她……”他轻声念着,眼底渐渐浮起敬意,“当真是心怀天下。”
身后的风依旧嗖嗖地刮着,只是此刻再听,倒像是无数士子握笔疾书的沙沙声,在这秋意渐深的贡院里,声声叩击着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