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玄微走出枯井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乱葬岗的雾气被晨光撕开道口子,露出底下黑黢黢的泥土,昨夜那些会动的布条此刻都瘫在地上,变成了腐烂的棺木碎片,只有王寡妇那条绣着“王”字的布条还保持着形状,被晨露浸得透亮,像块暗红色的琥珀。
他把布条叠好塞进怀里,指尖触到布料上凹凸的针脚,突然想起王寡妇总说自己绣活差,针脚歪歪扭扭的不像样。可此刻摸着那些歪扭的线,却觉得比镇上绣娘最工整的花样还要暖和。
牵马的人影还在山路尽头。走近了才看清是个穿青布短打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眉眼间带着股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静,手里牵着匹瘦骨嶙峋的黑马,马背上搭着个破旧的包袱。看见张玄微,少年弯腰行了个礼,声音带着山里人的憨厚:“先生让我在这儿等您,说您要往西去。”
“先生?”张玄微攥紧怀里的黑珠子,珠子还在微微发烫,“哪个先生?”
少年指了指自己的左眼。那是只灰白色的瞎眼,眼皮上有道狰狞的疤痕:“去年冬天在山里被狼掏了眼,是个老道救了我,他说我这眼虽瞎了,却能看见些不干净的东西。他还说,等遇到个眉心有红痣的人,就把这匹马给他,再把这个交您。”
少年从怀里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打开一看,是半块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骨头上刻着个“道”字,边缘还留着牙印。张玄微的心脏猛地抽紧——这是老道的骨头。假老道说把他的骨头拆了熬汤,看来没说假话,只是不知这半块骨头是老道拼着最后力气送出来的,还是被什么东西从那怪物肚子里带出来的。
“他还说什么了?”张玄微的声音有些发颤。
“他说往西走能找到治您头疼的药,还说路上会遇到口‘问心泉’,喝了泉水能分清真假。”少年摸了摸黑马的脖子,“这马叫‘踏雪’,看着瘦,却能在坟地里跑,夜里还能避邪祟。先生说您路上用得上。”
张玄微刚要道谢,踏雪突然焦躁地刨起蹄子,鼻孔里喷出白气,死死盯着他怀里的黑珠子。少年脸色微变:“您怀里是不是有不干净的东西?这马见了邪物就会这样。”
他这才想起那颗邪神化成的黑珠子,赶紧用布条裹了三层塞进包袱最底层。踏雪果然安静下来,只是还警惕地竖着耳朵,时不时往乱葬岗的方向瞥一眼。
“我叫石头,无父无母,跟着先生在山里道观住了半年。”少年帮他把包袱甩到马背上,“先生说您路上需要个帮手,让我跟您一起走。”
张玄微看着石头那只灰白色的瞎眼,突然想起《阴阳录》里的记载:“阴阳眼有三,一曰天眼,能见鬼神;二曰鬼眼,能见因果;三曰瞎眼,能见人心。”这少年的瞎眼,恐怕就是能看见人心的鬼眼。
“路上危险。”张玄微想说不用,却被石头打断。
“先生说我欠您一条命。”石头的瞎眼转向他,虽然看不见瞳孔,却像能穿透皮肉直看人心,“去年冬天我本该死的,是先生用您前世的血救了我。他说您前世为了封印邪神,把血洒在了山里,滋养了整片林子的草木,我能活下来,全靠您那时候积的德。”
张玄微这才明白为什么踏雪不怕他,为什么少年对他毫无防备。原来他的前世早就和这片土地结下了渊源,那些被他血液滋养的草木,那些因他封印而得以安宁的魂魄,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回报他。
两人一马顺着山路往西走,走了约莫三个时辰,路过个破败的山神庙。庙门塌了半边,里面的神像被人砸得只剩条腿,墙角堆着些干草,像是有人在这里歇过脚。石头去附近找水源,张玄微则在神像残骸前坐下,掏出《阴阳录》翻看起来。
书页上的新字迹已经写完了:“地宫三层,各藏一魄,第一层为‘食魄’,喜食生人五脏;第二层为‘色魄’,善化人形诱骗男女;第三层为‘怨魄’,能引死人怨气为己用。若要破地宫,需先寻‘镇魂钉’,此钉藏于‘枉死城’旧址,由守墓人看管……”
“枉死城?”张玄微皱起眉头。他听过这地方,老人们说那是古代专门埋葬冤死之人的城池,后来被山洪冲了,埋在地下,成了阴阳两界的交汇点。只是从没人知道具体在哪。
“先生说过枉死城的事。”石头提着水回来,把水囊递给张玄微,“他说那城的城门在棵千年古槐下,只有月圆之夜才会显形,守墓人是个穿红袍的女人,手里总拿着串骷髅头手链。”
张玄微刚要追问,踏雪突然对着山神庙深处嘶鸣起来,前蹄不停地刨着地。两人转头看去,只见神像残骸后面慢慢爬出来个东西,浑身裹着破烂的草席,四肢着地,像条巨大的虫子,草席缝隙里露出只圆溜溜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们怀里的包袱。
“这是‘席裹尸’。”石头的声音有些发紧,瞎眼微微抽搐,“先生说这是没入殓的死人被野狗拖进草席里,怨气不散化成的,专偷活人身上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