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上,江澈此番已经有些醉意,看着那些文人墨客还在比试文采,他倒是有些坐不住,便寻了个由头悄然离了席位,一路沿着长廊缓步而行。
晚风带着桂花香拂过,廊下挂着的羊角宫灯透出暖黄光晕,将青石板路照得明明灭灭。
他走着走着,忽闻前方传来细碎脚步声,抬眼望去,只见廊尽头的月洞门边立着一道纤细身影,正背对着他望着庭院里那株盛放的银桂。
那人身上的浅色裙衫被月光镀上一层朦胧清辉,乌黑长发松松挽着,鬓边斜插着一支素银簪子。
江澈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便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许娘子怎会在此独自赏月,后厨的事都忙完了?”
许清嘉转过身,看清来人便笑着开口:“是江公子啊。后厨的收尾事宜已托付给帮厨们照看,想着宴席正酣,前厅许是嘈杂,便来这清静处躲个懒。”
她抬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目光掠过他微醺的眉眼,“倒是江公子,席间正是热闹的时候,不在那里吟诗作对,怎的也离席了?”
晚风将她的话音轻轻送开,廊下宫灯的光晕在她眼底漾出细碎的暖光,与庭院里飘落的桂花瓣一同,落在两人之间的青石板上。
江澈闻言,手中折扇轻轻一合,唇边泛起一抹笑意:“那些咬文嚼字的雅事,素来不是我擅长的,与其在席间强装斯文,倒不如来这月下闻闻桂香,图个自在。”
他说着向前半步,恰好立于她身侧,目光落在那株银桂上,“这桂花开得倒是繁盛,香气也清正,你瞧这满树的细碎金粟,沾了夜露,倒像是缀了一树的星辰。”
许清嘉听着他将桂花比作星辰,眼尾的笑意便浅淡地漫开。她微微仰头望向那树繁花,指尖不自觉拂过袖间绣着的缠枝桂纹,“公子这比喻倒是贴切。只是这桂香虽清,若沾了夜露,明日怕是要落去大半了。”
晚风卷着花瓣擦过她的发梢,她侧过脸时,鬓边那支银质桂簪恰好与他腰间玉佩的莹光相触,在暮色里漾开一瞬细碎的亮。
江澈看的一瞬间有些失神,方才那簪尖与玉佩相触的微光,竟让他想起那日乞巧节她手执琉璃花灯站在鹊桥边笑意盈盈的模样。
只是那笑容却是因另一人绽放。
想起那日与她一起的男子,江澈心头竟不知怎的有些堵得慌,许是酒力作乱,他缓缓开口:“那日与你一道的那位裴公子,我瞧着你们二人颇为相熟,他也是宁州人士吗,我倒是未在宁州听说过有哪户裴姓的富贵人家?”
他说着,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折扇竹骨,目光却掠过她鬓边的桂簪,落在远处廊下挂着的走马灯上,那灯影旋转间,倒像是把方才心头那点莫名的滞涩也搅得愈发纷乱了。
许清嘉闻言,握着袖口的手指微微一顿。
自上次与裴砚卿一别,他已走了快一月了,不知现在是否安好,可又遇到什么难处与危险。
“许娘子,你怎么了?”江澈见她神色有些怔忡,连手指都微微泛白,不由得放轻了声音追问。
许清嘉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我与那位裴公子也是点头之交,并不知晓他家中情况。”
不知为何,她说这话时,只觉得心头有些发紧,仿佛有根无形的丝线被猛地拽了一下。
是了,她与裴砚卿除去望海村那几日的朝夕相处,也确是只有点头之交,他于她而言,不过是危难之际出手相助的路人,如今他已远去,两人便如浮萍散落在天涯,再无交集才是寻常。
可为何江澈这一问,那些被刻意压下的画面却又翻涌上来。
许清嘉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怅然,只将那点莫名的情绪归结为感念故人相助,与旁的情愫并无半分关联。
江澈闻言方才心中那点滞涩竟化解开来,他望着许清嘉低垂的眼睫,见她神色已恢复如常,便顺着她的话头岔开了话题:“许娘子今日这宴席可谓是一绝,在场宾客无不夸赞,怕是往后你那小食肆要被踏破了门槛了。”
许清嘉唇边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江公子说笑了,雕虫小技罢了。”
江澈瞧着她这副模样,当下便笑道:“许娘子太过自谦了,不过说真的,你当真不考虑来我醉仙居,我父亲已经在筹备将酒楼开往燕京,届时醉仙居定能成为城中首屈一指的食府,若你肯来主持后厨,定能大放异彩,名声四起。”
许清嘉轻轻摇了摇头,语气诚恳:“江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上次我也说过了,我性子散漫,食肆虽小,却是我一手一脚打拼出来的心血,若是哪一日我真想名扬天下,那也得是我许清嘉自己靠着自家食肆一步步闯出来的名堂,再者说,醉仙居那样的大场面,规矩定然繁多,我怕是拘束不惯,反倒误了江公子的大事。”
她这番话说得坦诚,既表明了对自家小食肆的珍视,也委婉地拒绝了江澈的盛情,未有半分拖泥带水。
江澈听她这般说,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但眼中却多出了几分赞许之色,这女子既有主见又不失风骨,寻常人若是听闻能入醉仙居这般大食府,怕是早已心花怒放,哪会像她这般,守着自家那方小天地还如此坚定。
他沉吟片刻,声笑道:“罢了罢了,许娘子既有这般志气,我江澈自然不会强人所难。只是往后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只管开口,醉仙居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许清嘉看向江澈,见他眼中并无半分勉强,反倒满是真诚,便也露出一抹浅笑,语气轻快了几分:“那我便先谢过江公子了,时候不早了,陶妈妈该寻我了,江公子请自便。”
说罢,她便转身往后厨走去。
留在原地的江澈望着许清嘉消失在回廊拐角的身影,嘴角噙着的笑意久久未散。
在长廊尽头的随从见自家公子这般模样,忍不住上前低声问道:“公子,这许娘子性子也太倔了些,您已经请了她两回了,她却放着醉仙居的大好前程不要,偏要守着那小食肆,您何必……”
江澈抬手打断他的话,目光却依旧追随着方才许清嘉离开的方向,轻声道:“你不懂,这世间最难得的便是这份不随波逐流的心气,她那小食肆虽小,却藏着真味道,比起那些削尖了脑袋想往高处钻的人,她这样的,才更有意思,再说了,本公子可觉得,她那食肆日后必定会名声大噪,怕是不会比我醉仙居差!”
说罢,他转身缓步走向庭院深处。
一直等到戌时,宴席才结束。
等到宾客散尽,蒋如英身边的管事丫鬟才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来了后厨。
丫鬟当着许清嘉的面打开锦盒,里面是五两的银锭子,足足有十个。
许清嘉神色一怔,当即便开口道:“这位姐姐,这酬银说好的二十两,夫人给多了。”
丫鬟闻言笑着将锦盒往前递了递,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推辞的意味:“许娘子有所不知,这额外的三十两是蒋夫人特意吩咐添上的,夫人说您今日不仅将这宴会办得风光体面,席间以佳肴为题引众宾客赋诗的巧思更是让老爷跟席间宾客赞不绝口,这既是对您厨艺的奖赏,也是感念您为周府中秋夜宴添了如此雅兴。”
许清嘉闻言便知晓了,今日这宴席是成了,便不再推辞,笑着接下了锦盒。
心中同时也盘算到,有了这些银子,扩大铺面的银子是绰绰有余了。
那丫鬟临走前还说到:“夫人还说了,这些银子是娘子应得的报酬,但还要劳烦许娘子两日后来府中一趟,有要事与娘子相商。”
许清嘉点了点头,记下了她说的话,再联想起那日周如寄来食肆吃饭时说赏月诗会后有事要找她,这便是对上了。
出了周府的门,外头早已备好了马车,是蒋如英特地安排的。
夜深了,怕她跟陶妈妈两人回去遇到什么危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