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宁的手指在信纸边缘轻轻摩挲,指腹传来的触感有些粗糙,不似宫中常用的澄心堂纸,倒像是市井间最寻常的桑皮纸。
“以彼之道。”
她轻笑一声,将那信纸对折,并未直接丢弃,反倒是举到烛火旁细看。
信封里还滑落出一样东西——一张薄如蝉翼的宣纸,上面不是字,而是一幅画。
画上是一座残局棋盘,黑白子厮杀正酣,唯独天元位置空悬一子。
那空缺处被特意用朱砂点了一点红,红得刺眼,像是一只睁开的血色眼睛。
“这是在教本宫下棋?”顾昭宁喃喃自语,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周怀礼站在一旁,探头看了一眼,眉头皱成个“川”字:“娘娘,这人装神弄鬼的,怕是没安好心。奴才这就让人去查这桑皮纸的出处,京城里卖这种纸的铺子虽多,但能把墨吃得这么深的……”
“不必查纸。”顾昭宁打断了他,指尖点在那朱砂红点上,“去查棋。”
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棂,晨风灌进来,吹散了屋内的沉闷。
“这棋盘的样式古怪,四角刻着云雷纹,中腹却宽了两分。寻常棋盘讲究‘纵横十九’,这画上的格子若是细数,怕是不对数。”
周怀礼一惊,凑近数了数,果然发现横竖线似乎有些微妙的偏差。
“这是‘玲珑局’专用的棋盘,早些年在江南富商间流行过一阵,后来因为赌棋闹出人命,被官府禁了。”顾昭宁眼神微冷,“能用这种棋盘做文章,对方不仅懂棋,更懂那些见不得光的规矩。”
她转身,目光如电:“周怀礼,把你手底下机灵的人全撒出去。不查别的,就查京城里哪家棋馆、作坊还在偷偷造这种‘云雷纹宽腹棋盘’。尤其是那种挂羊头卖狗肉,名为清雅之地,实则藏污纳垢的私宅。”
不出两日,周怀礼便带回了消息。
城南柳条巷深处,有家没挂牌匾的私宅,外人唤作“清弈坊”。
据查,这里不仅用那种违禁棋盘,且近一个月来,进出的多是些遮掩严实的生面孔。
最要紧的是,柳文清失踪前两日,曾在那里逗留了足足两个时辰,出来时面色惨白,连轿子都差点上不去。
“备车。”顾昭宁当机立断,一边说一边动手拆卸头上的凤钗,“换身常服,你也把这身皮换了,装成外地来的行商管事。”
“娘娘,这太冒险了!陛下若是知道……”
“陛下那边,我去说。”
顾昭宁径直去了御书房。
萧承煜听完她的计划,手中的朱批御笔悬在半空,墨汁滴落在奏折上也浑然不觉。
“你要以身入局?”帝王的声音低沉,压抑着怒火,“朕的大昭还没到要让皇后去涉险的地步。”
“陛下,”顾昭宁上前一步,替他换了一张干净的奏折,语气平静得像是在商量晚膳吃什么,“对方既然敢把玉佩烧给我,又送来这副棋局,说明他们根本不怕查。这种人自负到了极点,若是我们只在外面围追堵截,他们只会觉得无趣,继而销声匿迹。”
她抬起头,眼底闪烁着一种近乎猎人的光芒:“唯有让他们觉得朕和皇后都在按照他们的剧本走,甚至走得步步惊心、丑态百出,他们才会忍不住跳出来,欣赏自己的‘杰作’。”
萧承煜看着她,良久,终于长叹一声,握住了她的手:“你需要朕做什么?”
“陪臣妾演一出‘帝后离心’的大戏。”
当天下午,一位衣着华贵却神色焦灼的“富商夫人”出现在了清弈坊门口。
顾昭宁并未深入,只是在门口为了几两银子的“入场费”与看门的争执了几句,那种恰到好处的市侩与急切,被门缝里几双窥探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
回到宫中,顾昭宁立刻开始“露出破绽”。
晨省时,她故意当着众妃的面,叹息东宫旧案查无实据,言语间颇有几分想要息事宁人的疲惫。
紧接着,又有宫人在御花园角落听到皇后私下与心腹抱怨“皇嗣艰难”,似有怨怼之意。
最绝的是三日后的凤仪宫小宴。
顾昭宁多饮了几杯,面色酡红,借着酒劲竟然失言道:“太后毕竟是长辈,母族虽有过错,也不该赶尽杀绝……这宫里,终究还得有个依靠。”
这话传到前朝后宫,简直是惊涛骇浪。
一直以强硬着称的皇后,竟然开始示弱了?
是怕了?
还是另有打算?
鱼儿,终于咬钩了。
几日后的深夜,一名自称“御医署学徒”的年轻男子,通过负责采买的太监,悄悄递进了一张条子,声称手中握有“柳大人的真正遗物”,愿以此换取皇后娘娘的一道“保命符”。
顾昭宁看着那张条子,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让他进来。”
凤仪宫偏殿内,灯火被刻意调暗。
那男子跪在地上,浑身瑟瑟发抖,眼神却不住地往四周瞟,显是紧张到了极点。
“你说你有柳文清的遗物?”顾昭宁端坐在上首,手里把玩着那枚焦黑的玉佩,“拿出来瞧瞧。”
男子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蜡封的小药瓶:“回娘娘话,这是……这是柳大人临走前交给小人的。说是万一他回不来,这药能救命,也能……索命。”
顾昭宁没接那药瓶,而是缓缓起身,一步步走到他面前,裙摆在地砖上拖出沙沙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听来格外惊心。
“你这手上的茧子,是在药臼里磨出来的?”她声音极轻,却像炸雷般在男子耳边响起,“还是握笔握多了,磨出来的?”
男子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把手往袖子里缩。
顾昭宁蹲下身,视线与他齐平,眼神清冷如刀:“本宫若是没猜错,你根本不是什么学徒。柳文清早年收过一个义子,因爱赌被逐出家门,后来流落市井,销声匿迹。那个人,就是你吧?”
男子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娘娘……娘娘饶命!小人也是被逼的!有人给了小人这瓶药,让小人……”
“让你来试探本宫敢不敢收?”顾昭宁打断了他,眼底寒光乍现,“还是想看看,这宫里到底有多少人,盼着本宫死?”
“不……不是!”男子突然崩溃大哭,猛地向前爬了两步,“他们说只要把这药送进来,就会给我一笔钱让我远走高飞!柳大人……柳大人就是因为不肯给他们配那种药,才被……”
话音未落,男子突然脸色一僵,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喉咙,眼球暴突,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
“拦住他!”顾昭宁厉喝一声。
周怀礼飞身扑上,却已经迟了。
那男子嘴角溢出黑血,身子剧烈抽搐了几下,眼神涣散。
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盯着顾昭宁,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
“柳大人……不是……最后一个……”
头一歪,气绝身亡。
顾昭宁看着地上的尸体,脸色铁青。
她迅速抓起那个蜡封的小药瓶,凑近鼻端嗅了嗅,除了一股浓烈的蜡味,竟隐隐透出一股诡异的苦杏仁味。
这味道,即便隔着蜡封也如此刺鼻。
若是御医署里真有这种东西流出来……
顾昭宁猛地站起身,声音因极度的紧张而略显紧绷:“周怀礼,立刻封锁御医署,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