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的提审室还浸在寒气里,顾昭宁掀开门帘时,鼻尖立刻浮起一层白雾。
周延被反绑在硬木椅上,左腕因挣扎蹭破了皮,血珠顺着腕骨滴在青砖上,像几点未融的朱砂。
周大人这手伤,她拖过绣墩坐下,袖中锦帕轻轻擦过案头铜烛台,若现在说,太医署的金疮药还来得及。
周延偏过头,残缺的左耳在火光里投下扭曲的阴影:娘娘审过这么多犯人,该知道鹰隼的骨头...比北狄的冻土还硬。
可鹰隼的家人呢?顾昭宁指尖叩了叩身侧檀木匣,匣盖轻响。
周延的睫毛猛地颤了颤——那是他昨日清晨塞给兵部尚书的信筒样式。
她掀开匣盖,取出一叠纸:周夫人昨儿去西市药铺抓了三副小儿惊风散,周公子咳得厉害,对吧?纸页窸窣声里,她瞥见周延喉结动了动,城南庄子的老管家今早去米行,要了两石新稻,说是夫人嫌官仓的糙米扎嘴。
你...你派人盯我家?周延的声音突然破了。
我只是让人护着他们。顾昭宁将纸页推过去,最上面一张是周公子缩在锦被里咳嗽的画像,若你咬死不说,明儿西市药铺的药就该断了,庄子的米行也会突然记起欠着官银——到时候周夫人抱着病儿跪在吏部衙门前哭,你猜有多少人会说这是鹰隼家眷
烛火爆了个灯花。
周延额头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滴在青布直裰上,晕开深色的痕。
他突然低笑起来,笑声里带着哭腔:娘娘好手段...可我真不是鹰隼。
我就是个传信的,十年前在北狄边境被他捡了,他说只要我把信送到大昭官员手里,就给我银子治耳朵。
顾昭宁的指尖在案上轻轻一扣。
青鸢立刻上前,将一叠盖着北狄狼头印的密信拍在周延面前:那这上边的待边军哗变,逼割三城,是谁的主意?
是...是他!周延突然扯着嗓子喊,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他叫陈遇安,是先皇后生母陈家的远房侄子!
当年陈家被抄家时他逃了,流落到北狄,北狄王封他做,专门策反咱们的旧臣!
顾昭宁的脊背猛地绷直。
先皇后——萧承煜的生母,二十年前被毒杀在坤宁宫的那位。
她记得萧承煜曾说,先皇后的母族陈家因结党被先皇处置,可陈遇安这个名字,她从未在任何卷宗里见过。
他为什么选你?她压着心跳问。
因为我左耳是在陈家旧宅塌了时被砸的!周延喘着粗气,他说我这耳朵是陈家血脉的印记,能让那些念旧的老臣信我...娘娘,我真的就只传信!
他现在肯定在北狄,您抓不到他的!
顾昭宁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她突然想起昨夜萧承煜说的话——乱局的根在藏污纳垢的宅院,原来这根竟扎在先帝后宫的血仇里。
青鸢,她声音发沉,去请陛下到御书房。
御书房的炭盆烧得正旺,萧承煜放下朱笔时,狼毫在奏本上晕开个墨点。陈遇安?他重复这个名字,指节抵着额角,先皇后的母族...当年确实有个旁支庶子,说是染瘟疫死了。
那是障眼法。顾昭宁将周延的供词递过去,他流亡北狄二十年,策反的都是对陈家有旧情的官员。
兵部尚书、礼部侍郎,甚至可能还有...太后身边的人。
萧承煜的目光猛地一凛。
太后的母家与陈家是世交,这层关系他比谁都清楚。
臣妾有个法子。顾昭宁上前两步,袖中暖炉的热气裹着沉水香,放出风声说鹰隼已被捕,再伪造一封他的,说要将北狄的联络人名单交给大昭。
那些与他勾结的官员若想自保,必定会主动联系他。
萧承煜盯着她眼底的光,突然笑了:昭宁,你这脑子,当贵妃真是屈才了。他提笔在供词上画了个圈,去办吧,朕让暗卫配合。
话音刚落,外间传来小太监的通报:李怀恩将军八百里加急!
顾昭宁展开军报时,窗外的雪粒子正敲着窗纸。
上边写着:北狄于寅时突袭雁门关,我军早有布防,击溃敌军前锋,俘虏中见着个熟人——原礼部主事孙明远,现北狄鹰旗卫头目。
孙明远?萧承煜凑过来看,三年前说他告老还乡,原来是投了北狄。
陛下看这时间。顾昭宁指尖点着寅时突袭四个字,正是我们放出鹰隼被捕风声的时辰。她抬眼时,眸中似有星火跳动,看来,我们的饵,钓到鱼了。
夜漏三更,御书房的烛芯换了第三回。
顾昭宁捧着茶盏,看萧承煜在舆图前踱步,龙纹暗金的蟒袍扫过满地奏本。
陈遇安能藏二十年,背后的羽翼比我们想的更厚。她轻声道,周延说他是,可真正要拔的,是整片黑羽下的巢穴。
萧承煜停住脚步,转身时眼里有寒光:那就让这场雨,来得更猛烈些。
话音未落,外间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小德子捧着个镶铜信筒冲进殿门,跪得膝盖撞在金砖上:陛下,北狄驿站送来密函...署名是鹰隼本人
顾昭宁的茶盏落在案上。
她望着信筒上那枚熟悉的狼头印,突然想起周延说的他现在肯定在北狄——可这密函,分明是从大昭境内的驿站送来的。
萧承煜接过信筒的手顿了顿,抬头与她对视。
窗外的雪愈下愈急,将两人的影子叠在朱红宫墙上,像两柄并排的剑。
这一夜,御书房的烛火终是未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