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宫的铜鹤香炉还飘着沉水香,顾昭宁对着铜镜替自己别上最后一支点翠步摇。
镜中映出窗外的宫道,已有穿绯色宫装的女官捧着锦盒往这边来——是各宫送来的贺礼。
她指尖掠过鬓边东珠,凉意顺着血脉爬上心口,想起昨日萧承煜说安邦阁交给你,朕放心时眼底的温度。
娘娘,安邦阁的马车在宫门外候着了。小宫女春桃掀起珠帘,晨雾裹着露水渗进来,沾湿了她裙角的缠枝莲纹。
顾昭宁理了理月白翟衣的袖扣,这是新制的贵妃吉服,金线绣的翟鸟振翅欲飞,却不如她腕间那只旧翡翠镯子贴手。
安邦阁位于东六宫东侧,原是前朝的文渊阁,如今朱漆门楣新刷了金漆,门额上安邦阁三个字是萧承煜亲笔。
顾昭宁下马车时,门内已站着六位官员:两位穿绯色朝服的户部郎官,三位着青衫的翰林编修,还有个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官员,补子上绣着白鹇——是礼部祠祭清吏司的周主事。
臣等见过贵妃娘娘。众人齐声道贺,周主事率先上前,双手捧上一个锦匣:阁首新立,臣特备了唐寅的《事茗图》,望娘娘笑纳。他笑得眼角细纹堆起,可手指却紧紧攥着锦匣绦带,指节泛白。
顾昭宁接过时触到匣底的分量——比画卷沉得多,怕是塞了金叶子。
周大人有心了。她垂眸将锦匣交给春桃,余光扫过其他人:户部的李郎官正用帕子擦额角,明明晨雾未散;翰林的张编修盯着她的翟衣,喉结动了动,像是想说话又咽了回去。
最末那个年轻的户部主事更有意思,脚尖无意识地碾着青石板,鞋底沾着半片新鲜的玉兰花瓣——这会子东六宫的玉兰才开,他大清早去过哪里?
今日头回当值,诸位且说说对安邦阁的想法。顾昭宁落座主位,茶盏里的碧螺春飘着清苦的香。
周主事立刻直起腰:娘娘治家如治国的理念,臣等早有耳闻。
安邦阁协理国政,首当整理各地户籍,臣前日已拟了...周大人。顾昭宁截断他的话,指尖轻点案上的《治家要略》,协理国政不是抄礼部的折子。
上月江南水患,米价涨了三成,可户部报上来的粮储数目,比去年丰年还多。
这账,该怎么理?
殿内霎时静得能听见檐角铜铃的轻响。
周主事的笑容僵在脸上,李郎官的帕子绞成了麻花,张编修的手指抠进了椅把。
顾昭宁望着他们发白的脸色,心里像筛豆子似的——这几人要么跟户部旧账有牵连,要么是被人塞进来监视的。
她想起昨夜萧承煜在御书房说的朝堂如内宅,最忌尸位素餐,便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今日先整理各地灾报,明日辰时,本宫要看到每州每县的粮价对比。
众人应得有气无力,退下时脚步发虚。
顾昭宁望着他们的背影,在《治家要略》上记下:周、李、张,重点留意。
午后的御书房飘着松烟墨香,萧承煜正批着边疆军报,见她进来立刻放下朱笔:用了午膳么?顾昭宁将安邦阁的卷宗放在案上,指尖点过那几个名字:这几人言行有异,怕是有人安插的钉子。萧承煜的指节叩了叩桌案,目光冷得像腊月的冰:赵伴伴,着内厂配合贵妃查。
陛下,内厂动静太大。顾昭宁按住他欲召人的手,不如让赵公公带几个稳妥的老宫人,就说查各宫用度,顺道探探口风。萧承煜凝视她片刻,忽然笑了:你啊,连查人都要绕着弯子。他召来赵公公,压低声音吩咐几句,老太监立刻躬身:老奴明白,今晚就去各官眷处送节礼。
接下来三日,顾昭宁在安邦阁看账,赵公公在宫内外串门。
第三日傍晚,赵公公揣着个油纸包来景仁宫:娘娘,那周主事的夫人昨日去了杨大人府里,送了两匣子南珠。
李郎官的侄子在杨府当差,张编修的表兄是杨府的清客。他摊开油纸,里面是半枚碎玉,刻着二字——杨大人的封号正是忠武。
顾昭宁捏着碎玉,想起杨大人昨日在朝会上力主安邦阁不可干涉户部的奏言。
她望着窗外渐沉的夕阳,心中警铃大作:杨大人表面是中立老臣,暗中竟在安邦阁安插人手?
春桃,备夜行衣。她转身对赵公公道,公公去调四个暗卫,戌时三刻在东华门等我。
夜色裹着宫墙漫上来时,顾昭宁已换了身玄色劲装,跟着暗卫翻过杨府后墙。
府里的灯笼挂着黄穗子,照得影壁上的字泛着冷光。
她避开巡逻的家丁,顺着抄手游廊摸到西跨院——赵公公说,杨府的密信都从这里送出去。
窗纸上漏出一线光,顾昭宁贴着窗缝望去:书案上堆着账本,最上面一本的封皮写着。
她轻轻推开窗,檀木香气混着霉味涌出来。
翻到第七页时,她的呼吸一滞——账目里夹着张纸条,上面画着三簇火焰,正是前月平叛时叛军的联络暗号。
门外突然传来低喝。
顾昭宁迅速钻进书案后的暗格,心跳撞得肋骨生疼。
门一声被推开,烛火摇曳中,一个穿青布短打的身影闪进来。
他腰间挂着杨府的铜牌,手上有常年握刀的老茧——是杨府的三等侍卫。
那侍卫直奔书案而来,掀开账本的手突然顿住。
顾昭宁借着烛火看清他脸上的刀疤——这张脸,她在平叛时见过!
当时他混在乱民里,朝她射了一箭!
找什么?她猛地从暗格里冲出来,扣住他的手腕反剪到背后。
侍卫吃了一惊,抬脚踢翻旁边的花架,瓷片碎裂声在夜里格外刺耳。贱蹄子!他骂着就要挣扎,顾昭宁用膝盖顶住他后腰,从袖中摸出丝绦捆住他的手:杨大人给你多少银子,值得你卖命?
侍卫的冷汗滴在青石板上,突然咧嘴一笑:你以为抓了我就能查到杨大人?
等天亮——
带回去。顾昭宁打断他,对守在门外的暗卫道,用软轿抬着,别让人看见。她望着侍卫扭曲的脸,指尖摩挲着袖中那张带暗号的纸条,心里像压了块石头——这只是冰山一角,更大的风暴,怕是要来了。
暗卫架着侍卫往外走时,晨钟恰好撞响。
顾昭宁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将纸条收进怀中。
景仁宫的方向,春桃举着灯笼来迎,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
她知道,等回到宫中,这侍卫的嘴,总得开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