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顾昭宁的马车已停在宣德门侧。
宫门前的石狮子裹着层薄霜,她指尖隔着帕子抚过檀木匣的铜扣,能摸到上面凝的细水珠——这匣子从侯府到皇宫,一路都贴着她心口暖着,此刻倒比她掌心还凉些。
顾娘子。孙捕头掀开车帘,玄色官服上还沾着马厩的草屑,皇上在御书房候着,奴才给您带路。
顾昭宁点头起身,檀木匣在臂弯里沉得像块铁。
她跟着孙捕头穿过永巷时,看见廊下值夜的小太监正打呵欠,铜灯树的火苗被风卷得一跳一跳,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几乎要碰到朱漆廊柱上那道新补的金漆——那是前日李大人的嫡子醉酒撞坏的,当时满宫都传李府势大,连修补都要拖三日。
如今看来,倒像是老天爷提前给这场局划了道裂痕。
御书房的门虚掩着,她刚跨进门槛,便闻见熟悉的沉水香。
萧承煜正站在书案后翻折子,听见动静抬头,墨玉冠下的眼尾微挑,倒比往日多了几分烟火气:昨夜没睡?
顾昭宁这才惊觉自己鬓角的碎发沾着雾水,伸手去理时,那半片干枯的梅花落了两瓣在檀木匣上。回皇上,查账查到五更。她将匣子轻轻放在案上,铜扣一声弹开,但该查的,都查着了。
萧承煜的目光落在匣中。
最上面是本染着茶渍的账册,边角卷得像被人反复翻过;底下压着半块碎瓷,釉色青得发暗,还有张泛黄的纸条,墨迹晕开些,隐约能辨狼头印秋粮几个字。
他屈指敲了敲那半块瓷片:这是?
李大人私铸的米行印信。顾昭宁指尖点过账册第三页,您看这几笔粮款,表面是拨给顺天府的赈灾米,实则转到了城南的福来记米行——米行的东家是李府管家的远房侄子,可印信却是这碎瓷仿的。她又翻开纸条,这是周尚宫临死前塞给洒扫宫女的,她说李大人的人总在御膳房用狼头印对暗号,上个月西北送来的军粮,有三成进了福来记的仓库。
萧承煜的指节捏得泛白,案上的茶盏被他碰得晃了晃,茶水溅在账册上,晕开团深褐的渍。马钱子粉的事呢?他突然问。
顾昭宁一怔——昨日她在御花园折梅时,顺口提过王二咳血的症状,原以为他没往心里去。王二是福来记的账房,上月发现粮款数目不对,李大人的幕僚便往他茶里下了慢性毒药。她从袖中摸出个纸包,这是甘草粉,每日半钱就能解。
御书房里静得能听见炭盆里火星爆裂的轻响。
萧承煜突然起身,龙纹暗绣的玄色朝服扫过案角,带得檀木匣微微晃动。
他绕到顾昭宁身侧,低头看那些证据时,发间的沉水香混着她身上的梅香,像团裹着刺的雾。你查这些,用了多久?
从赈灾粮迟迟不到顺天府那日算起,整三十天。顾昭宁抬头,正撞进他深潭般的眼底,头七日扮作米商小妾混进福来记,中间半月买通李府的粗使婆子,最后八日跟着王二查账——他咳血那日我就知道,再拖下去,人要没了。
萧承煜突然笑了,指节蹭过她鬓角那半片干梅:昨日你说治家如治国,我还想,这小女子倒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他转身按下书案上的机关,暗格里弹出道密旨,可你看,朕等这日,等了整整两年。
顾昭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密旨上的朱批还新鲜着,最末一行是李焕(李大人本名)结党营私,着顺天府即刻拿问。
她突然明白为何孙捕头的马队天没亮就等在侯府——原来萧承煜早就在等她的证据,等这把能掀翻李府的火。
去宣政殿吧。萧承煜将密旨递给她,你亲自看着李焕落网。
宣政殿外的白玉阶上结着薄冰,顾昭宁跟着萧承煜拾级而上时,听见殿内传来李大人的笑声。皇上,这赈灾的事老臣可是尽心尽力......话音未落,殿门洞开,孙捕头带着十几个捕快冲进去,铁链子一声套在李大人脖颈上。
你疯了!李大人踉跄着撞翻茶案,茶盏碎在顾昭宁脚边,瓷片上果然刻着狼头印。
他转头看见顾昭宁,眼底的慌乱突然凝成毒:侯府庶女也配管朝堂事?
你娘是个舞姬,你......
住口!萧承煜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剑,顾娘子查的是国帑,你骂的是朕的眼睛。他拂袖指向地上的碎瓷,狼头印、假账册、周尚宫的纸条,哪样不是铁证?
李大人的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刚才还涨红的脸瞬间惨白。
他盯着顾昭宁臂弯里的檀木匣,突然像被抽了筋骨:原来......原来你从一开始就盯着老臣的。
不是盯着,是称着。顾昭宁弯腰拾起半块带狼头印的瓷片,您总把人心当棋子,可棋子有轻有重——王二的命、周尚宫的冤、灾民的粮,哪样都比您的沉。
宣政殿外的朝钟地响了。
顾昭宁看见阶下的官员们挤成一团,有几个平时跟李大人走得近的,此刻正偷偷扯自己的官服下摆,像要把沾着的墨汁蹭掉。
萧承煜的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她脸上:顾昭宁,朕要赏你。
皇上的信任,比什么都重。她将檀木匣捧还,匣底压着的《治家要略》手抄本硌着掌心,只是......
只是什么?
顾昭宁望着殿外飘起的细雪,想起侯府东墙那口更漏,想起王二妻儿捧着热粥时眼里的光。只是这局才刚破,太后的内宅、边军的粮草......她顿了顿,皇上,大昭的,还得慢慢治。
萧承煜忽然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
他的指尖带着龙涎香的暖,擦过她耳后时,轻声道:今夜戌时,钟粹宫。
顾昭宁一怔——钟粹宫是后妃侍寝的宫殿,可她如今不过是个采女。
但萧承煜已经转身,玄色朝服在雪地里划出道利落的弧。
她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明白,这场赈灾案不仅扳倒了李大人,更让那个说最厌内宅不清的帝王,第一次主动向她敞开了宫墙后的门。
雪越下越密,落在檀木匣上,很快盖了层薄白。
顾昭宁摸出帕子去擦,却见帕角绣着的并蒂莲被雪水洇开,像两朵要开未开的花。
她将帕子收进袖中,跟着孙捕头往宫外走。
路过永巷时,有小太监捧着新补的金漆往宣德门去,她望着那抹亮得晃眼的金,忽然想起萧承煜说的命运齿轮——原来不是匣盖合上的轻响,是人心底的秤砣落定,是家国的根须,终于扎进了更实的土里。
戌时的钟声响了。
顾昭宁站在侯府后院的梅树下,望着宫城方向的灯火,那光被雪映得发亮,像极了昨日巷口那盏摇而不灭的灯笼。
她摸了摸鬓角,那里还别着半片干枯的梅花,是萧承煜亲手插的。
顾娘子。贴身丫鬟小桃捧着斗篷跑过来,宫里的马车到了,说是皇上召您去钟粹宫。
顾昭宁裹紧斗篷,望着漫天飞雪里那辆缀着金丝的宫车,忽然笑了。
她知道,今夜的钟粹宫,不会只有红烛和春帐。
毕竟,那个说要治家国的帝王,和这个称过人心的女子,故事才刚刚,翻到新的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