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县的晨雾还未完全散尽,顾昭宁的马车已碾过京郊的青石板。
她掀开车帘一角,望着城墙根下新刷的朱漆,喉间泛起几分酸涩——上回离京时,她不过是替嫡姐顶了个代嫁的虚名,如今再踏这方土地,马蹄声里竟裹着几分底气。
姑娘,到了。车夫的吆喝声惊飞了檐角的麻雀。
顾昭宁整理了下月白棉衫的袖口,那是赵嬷嬷连夜赶制的,针脚细密得能数清——她特意没穿侯府给的绸缎,怕沾了宅斗的腥气。
御书房的檀香比记忆中更浓些。
萧承煜正俯身在案前批折子,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青阳县的粮册在左首第二个匣子里。顾昭宁顿住脚步,见他指节抵着眉骨,眼下浮着淡淡青影,分明是熬了夜。
陛下连臣女的行程都算准了?她将怀里的布包轻轻放在案上,这是青阳县三十七个村子的受灾明细,每户领了多少粮,哪家的壮丁修河坝伤了腿,都记着呢。
萧承煜这才抬眼,目光扫过她发间那支银簪——正是前日信里提过的,珍珠在烛火下泛着暖光。张大人的八百里加急比你早到三日。他抽出粮册翻了两页,指尖在李寡妇那栏停住,你多给了她两斗米。
她家男人修河坝时被滚木砸断了腰。顾昭宁声音轻得像叹息,上个月去瞧她,小儿子发着烧,炕头只有半块硬饼。
萧承煜合上粮册,指节叩了叩案几:朕记得你说过,治家要看到灶台下的灰。他起身走到窗前,晨光照得龙纹暗绣泛着金,如今看来,你这灰,倒让朕看清了好些前朝的雾。
顾昭宁心口一跳。
昨日在青阳县晒谷场,小娃娃问她要当皇后吗时,她只当是童言;此刻望着皇帝挺直的背影,忽然懂了张大人说的先皇后——那个把宫人月钱算得明明白白的女人,或许也曾站在这里,用最琐碎的温度,焐热这冰冷的宫墙。
明日辰时,乾清宫议事。萧承煜转身时,眼里有星子在跳,你随朕去。
第二日的乾清宫比顾昭宁想象中更逼仄。
二十余位大臣挤在丹墀下,礼部尚书的朝珠撞在柱础上,叮铃作响。
她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青布鞋面沾了点晨露——赵嬷嬷今早特意用皂角水洗了三遍,说见天家要干净。
此次赈灾,顾姑娘有话要讲。萧承煜的声音像定场的惊堂木,满殿的交头接耳戛然而止。
顾昭宁抬头,正撞进他沉如深潭的目光里,忽然想起青阳县的夜晚,她对着月光整理粮册时,信笺上那朵并蒂莲——原来他早就在铺路,铺一条让她从宅斗走到朝堂的路。
赈灾如治家,最怕中间漏了筛子。她清了清嗓子,从袖中抽出一卷竹纸,青阳县仓房管事贪了三成粮,不是因为他贪心,是因为粮册只记总数不记明细;河坝修了三年没修好,不是因为民夫偷懒,是因为工银被层层克扣,壮丁们饿着肚子干活。
底下传来抽气声。
户部侍郎捻着胡须正要开口,萧承煜已先一步抬手:继续。
要防筛子漏米,得给每个筛眼都钉上钉子。顾昭宁展开竹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分村造册工银直付乡老监督三条,每月十五,各州县要把粮册贴在城隍庙前,让百姓自己核对;修河坝的工银,由户部直接发到民夫手里,跳过里正这层......
胡闹!吏部尚书拍案而起,民夫都是粗人,哪会看账?
赵老伯不识字,可他能数清自家领了几升米。顾昭宁望着丹墀下的青砖,那砖缝里还嵌着半片枯叶,青阳县三十七个村子,每个村选三个识字的乡老,带着百姓念账。
要是念错了,百姓能揪着乡老的袖子骂——总比让贪官把米填进自己的肚子强。
殿内忽然静得能听见檐角铜铃的轻响。
萧承煜望着她泛红的耳尖,想起昨日信里她写该回京城了,原来这字里,藏着多少日夜里蹲在灶前算米价、蹲在炕头听民声的苦功。
准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像重锤敲在众人心头,顾昭宁暂领户部员外郎衔,总揽全国赈灾事务。
退朝时,张大人追上来,胡子都笑成了花:顾姑娘,您这三条,比我在户部二十年写的条陈都实在!顾昭宁攥着腰间新佩的鱼符,触手生温——那是萧承煜亲手递的,说以后查账方便。
侯府的角门虚掩着,赵嬷嬷的身影在门后晃了晃,又缩了回去。
顾昭宁刚跨进院,就闻见灶房飘来的枣泥香——那是她小时候最馋的点心,嫡母总说庶女吃什么甜嘴,只有赵嬷嬷会趁夜在灶膛里煨两个。
姑娘!赵嬷嬷端着托盘冲出来,枣泥酥在白瓷盘里泛着金光,老奴就说,咱们昭宁不是池中之物......她抹了把眼角,又忙去擦盘子,你瞧我这手,净给你添乱。
顾昭宁接过酥饼咬了一口,甜得舌尖发颤。陛下让我管赈灾。她把鱼符递给赵嬷嬷看,以后要往各州县跑,嬷嬷......
傻丫头。赵嬷嬷把鱼符塞进她手心,你生母走的时候,抓着我的手说昭宁要像春草,看着软,根扎得深。
如今你根扎进朝堂了,是好事。她忽然压低声音,方才门房说,嫡夫人差人送了帖子,说今晚要摆家宴给你接风。
顾昭宁的指尖在鱼符上轻轻一叩。
她早该想到,侯府的人不会看着她平步青云——上回代嫁被退,嫡姐闹得满城风雨;如今她得了圣宠,那些旧账,怕是要翻出来算。
知道了。她将枣泥酥包进帕子,嬷嬷帮我挑件素净的衣裳,明儿要去户部点卯。
第三日午后,当值的小太监捧着明黄信匣跨进户部衙门时,顾昭宁正蹲在库房里核对粮册。
信笺展开,是萧承煜的飞白体,墨迹未干:八月十五,太和殿宫宴。
朕备了件东西,要当面给你。
她望着窗外渐斜的日光,忽然想起青阳县那个问她当皇后吗的小娃娃。
风掀起案头的粮册,纸页哗啦啦翻着,最后停在李寡妇那页——上面有她用朱笔圈的批注:其子病愈,今日已能下地。
把这季度的粮册再核一遍。她将信笺收进贴身处,起身时裙角扫过满地卷宗,明日起,各州县的赈灾银要开始发放了。
暮色漫进侯府时,顾昭宁站在镜前,赵嬷嬷正替她簪一支玉步摇。这支是老夫人当年给你生母的。赵嬷嬷的手有些抖,昭宁长大,要戴最素净的珠翠,压得住阵
镜中倒影里,玉步摇的流苏轻颤,像极了御书房那夜信笺上的并蒂莲。
顾昭宁摸了摸发间的银簪——那是萧承煜送的,珍珠在暮色里泛着温润的光。
时辰到了。她整理好月白缎裙的裙角,去前院吧。
院外传来轿夫的吆喝声,混着蝉鸣飘进窗来。
顾昭宁望着镜中自己挺直的脊梁,忽然想起萧承煜信末的话:朕等你。
八月十五的月光,该是极亮的。
她对着镜子笑了笑,指尖轻轻抚过腰间的鱼符——那上面,还留着皇帝递过来时的温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