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轿落地的震动轻得像片鹅毛,顾昭宁却在帘幕掀开的刹那,后颈泛起细密的凉意。
苏婉儿的湖绿裙角先撞进视线,金线绣的并蒂莲在暮色里泛着冷光,比她鬓边那支金步摇还要刺目。
顾昭宁扶着小桃的手跨出轿门,正撞进嫡姐淬了毒的冷笑里——那笑从眼尾漫开,把原本圆润的苹果肌扯成两片生硬的刀。
顾昭宁,你是不是又去见皇上了?!苏婉儿的声音像被揉皱的绸缎,尖刺从褶皱里冒出来,前儿你替我代嫁的事还没算清,如今倒敢光明正大往御书房钻?
顾昭宁垂眸看自己的鞋尖。
绣着缠枝莲的鞋面沾了点轿帘的灰,她屈指轻轻掸开——这动作让她想起御书房里萧承煜敲案的指节,想起左都御史看她时眼里的赞许,还有太后那两句被风吹进来的小小侯府庶女。
姐姐说的是。她抬眼时,笑意像春晨的雾,陛下问起北疆粮草的事,我便说了两句。
苏婉儿的金步动摇得更急了。
她上前半步,袖口的珍珠串子擦过顾昭宁的胳膊,凉得像块冰:你当这是侯府厨房算月钱?
跟皇上议政?
你也配——
姐姐可记得,去年腊月里是谁在祠堂跪了整夜?顾昭宁的声音忽然轻了,像在说件极寻常的事,嫡母说,替嫡姐试嫁衣是庶女的本分,可姐姐把我推去代嫁时,是不是也想着,若那新郎官是个病秧子,死了倒能落个贞节牌坊?
苏婉儿的脸地白了。
她后退半步,金步摇上的珍珠撞在鬓角,撞出个浅浅的红印。
顾昭宁看着她的指尖慢慢蜷进掌心,指甲在湖绿缎子上掐出几个白痕——这和当年她们在佛堂里,苏婉儿把她的《治家要略》扔进香炉时的动作,分毫不差。
你...你敢拿这事威胁我?苏婉儿的声音发颤,尾音却提得老高,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顾昭宁摸了摸腕间的珍珠璎珞。
锦盒还在袖中,珠子贴着皮肤的温度,和萧承煜塞给她时一样暖。姐姐若要去太后跟前告发,昭宁自然不敢拦着。她顿了顿,看苏婉儿的喉结动了动,只是太后最厌内宅不清,若知道嫡姐为脱嫁祸,把庶妹往火坑里推...
够了!苏婉儿突然甩袖转身,金步摇在风里划出尖锐的弧,顾昭宁,你等着!
她踩着重重的步子往府里去,裙角扫过顾昭宁的鞋面,把方才掸开的灰又蹭了一片。
小桃要追上去理论,被顾昭宁按住手腕:由她。
夜色漫过朱漆门楣时,顾昭宁摸出袖中的锦盒。
珍珠在暗里泛着幽光,像极了萧承煜说该得的时,眼底那簇没熄的火。
她知道,苏婉儿这口气咽不下去——就像当年她偷了生母的翡翠镯子,被顾昭宁在账房查出当月例银少了二十两时,也是这样咬着牙说走着瞧。
第二日卯时,顾昭宁正在偏院教小桃认米价单,张妈妈捧着鎏金手炉匆匆来报:姑娘,太后传话,让您即刻去慈宁宫。
慈宁宫的檀香比往日浓了三倍。
顾昭宁跪在软毯上,望着太后膝头那封展开的信——字迹歪歪扭扭,却把顾氏妖媚惑主私通外臣几个字写得极重。
你可知罪?太后的手指叩在信上,鎏金护甲敲出清脆的响。
顾昭宁抬头,正撞进太后眼底的冰碴。
她想起生母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看人心要看眼底,此刻太后眼底翻涌的,不是怒气,是慌——像当年嫡母发现她偷偷记了三年府中账册时的慌。
回太后,昭宁不知何罪。她福身更低些,前日陛下问起北疆粮草,昭宁因在侯府管过三年厨房,知道米价涨半文,边军就得多啃半块冷馍,这才斗胆说了两句。
若这也算罪...她顿了顿,那昭宁罪在,把侯府的柴米油盐,当了家国的山河日月。
殿内静得能听见香炉里香灰簌簌落的声。
太后的护甲在信上划了道痕,突然冷笑:好个把家当国。你倒说说,你那嫡姐昨日递的信,可是冤枉你了?
顾昭宁心里的弦地一紧。
她早该想到,苏婉儿的,原是要把火烧到太后跟前。
可她更知道,苏婉儿蠢,却蠢得恰到好处——那封信的破绽,比侯府厨房漏雨的瓦还多。
姐姐心疼昭宁,怕昭宁在宫里受委屈。她的声音软得像团云,只是昭宁若真有不轨之心,又怎会把侯府替嫡姐代嫁的事,原原本本说给陛下听?
太后的瞳孔缩了缩。
顾昭宁看见她的手指在信上蜷起,又松开,松开,又蜷起。
殿外的风突然撞开半扇窗,吹得信笺哗啦翻页,把二字吹到太后眼前。
退下吧。太后的声音像块冷却的铁,往后少往御书房跑。
顾昭宁退出慈宁宫时,日头正爬上宫墙。
她摸了摸腕间的珍珠璎珞,珠子被体温焐得温热。
小桃扶着她的胳膊小声说:姑娘,太后没罚咱们?
罚了。顾昭宁望着宫墙上那道被风吹开的光,她罚自己,得把这根刺留在眼里。
暮色再次漫过宫墙时,顾昭宁站在御花园的九曲桥边。
远处传来宫娥的笑声,混着晚钟的余响,像层温柔的雾。
她知道,苏婉儿的怨恨不会停在那封匿名信,太后的容忍也不会久过这春天的风——
更烈的雨,怕是要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