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的梆子刚刚响过,顾昭宁正对着烛火核对新抄的账目,窗纸外突然间传来木屐碾过碎石的呲呲声。
小翠刚掀开门帘,便见苏氏扶着周妈妈的手跨进门槛,鬓边的赤金步摇曳在风里叮当作响。
这么晚还没歇?苏氏眼尾扫过案上摊开的账本,嘴角扯出半分笑,那笑却没到眼底,我想着你院里漏风,特来瞧瞧。
顾昭宁起身福了福,袖底的指甲轻轻掐进掌心——这是苏氏头回深夜踏足她的竹影院。
她注意到周氏袖口沾着星点黑灰,像极了烧纸后的残屑,与前晚在苏氏身上闻到的焦糊味如出一辙。
有劳嫡母挂心了。她将账本往烛火旁推了推,火光映得纸页边缘微卷,方才觉得后窗漏风,正想让小翠拿棉纸糊一糊。说着便要去掀后窗的布帘。
苏氏突然上前一步,金护甲划过她的腕子:急什么?她的目光在妆匣上顿了顿,又扫过墙角积灰的木箱,你生母留下的东西,可还收着?
顾昭宁垂眸,看见苏氏裙角绣的缠枝牡丹浸了夜露,颜色发暗——这是她最爱的沈香色,偏要在月夜里穿出几分阴翳来。都收在箱底了。她声音温软,嫡母若要看,明日白日里取出来晒一晒也是好的。
周氏突然咳嗽一声,苏氏这才收回手,指尖在妆匣上敲了两下:罢了,你明日还要考女官,早些歇着。转身时那串东珠璎珞撞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响。
直到主仆二人的脚步声消失在院外,小翠才捂着心口凑过来:姑娘,她方才那眼神好吓人...像是要把屋子翻个底朝天!
顾昭宁已经快手打开妆匣,压在翡翠平安扣下的螺钿盒还在,盒里的碎纸片泛着冷光——那是她前晚从马厩旧账里撕下来的,记着周妈妈娘家米行的粮款数目。她今晚来,是怕我把旧账和马厩的火引联系起来。她将盒子塞进贴身的肚兜,得赶在她烧干净前,把线头拽出来。
窗外的月亮偏西时,顾昭宁才合了眼。
迷迷糊糊间听见廊下有细碎的脚步声,像是谁穿着单鞋踩过霜结的青石板。
姑娘!小翠的推搡带着哭腔,二姑娘烧得厉害!
顾昭宁掀开被子就往外跑,竹影院和映雪阁只隔一道月洞门。
推开门的刹那,冷风裹着浓重的药味扑来,顾清欢缩在薄被里,脸烧得通红,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阿姐...我冷...
她伸手去摸妹妹的冬衣,指尖刚触到衣襟便顿住了——那所谓的衣里,填的竟是芦花!
轻飘飘的,根本挡不住腊月的寒。
周妈妈说今年棉絮不够。小丫鬟小桃缩在墙角,声音发颤,二姑娘冻得睡不着,昨夜去灶房烤火,被周妈妈撞见...打了手心...
顾昭宁捏着那团芦花的手在抖。
她想起自己七岁那年,也是这样的冬衣,在雪地里跪了半日,生母将她抱回屋时,芦花从衣缝里漏出来,落了满地白,像极了坟头的纸灰。
去请王大夫。她扯下自己的狐皮斗篷裹住妹妹,就说我院子里的茉莉开了,要请他来瞧。又转头对小桃道,把这冬衣收起来,莫要让任何人碰。
王大夫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他搭完脉,捋着胡子直叹气:受了风寒,幸得发现得早。他瞥了眼缩在斗篷里的顾清欢,又看了看顾昭宁攥着的芦花,压低声音,侯府的姑娘穿这样的冬衣...唉。
顾昭宁替妹妹掖了掖被角,看她烧得泛红的脸慢慢褪成苍白,心里的火却烧得更旺了。
苏氏苛待她也就罢了,连顾清欢这个嫡女都下得去手——她从前总说庶女贱如泥,如今连嫡女都成了她克扣银钱的幌子。
阿姐,疼。顾清欢迷迷糊糊抓住她的手,手...疼...
顾昭宁轻轻掰开妹妹的手心,两道红痕还肿着,像两条狰狞的蜈蚣。
她低头吻了吻那伤口,尝到咸涩的泪:阿姐给你报仇。
午后,顾昭宁去了厨房。
李婶正在切冬菜,见她进来,忙用围裙擦了手:姑娘可是要添菜?
李婶。顾昭宁将一吊钱推过去,我记得去年冬月,你家小儿子出疹子,是我让小翠送了五两银子?
李婶的手顿住了。
她抬头看顾昭宁,姑娘眼里的光像淬了火的刀:姑娘...可是要问什么?
我要你作证。顾昭宁从袖中摸出半块碎银,这是今年八月的例银,我和二姑娘的份例,该是十两。她将碎银拍在案上,可我们只拿到三两。
李婶的手指抠进围裙里:周妈妈说...说侯府用度紧。
那周妈妈上个月打赏给她侄子的那匹蜀锦,够买十车棉絮。顾昭宁盯着李婶泛白的指节,老侯爷最厌内宅不清,你说,若是让他知道,他疼爱的二姑娘穿芦花冬衣,连例银都被克扣...
李婶突然跪下:姑娘,我作证!
去年腊月的棉絮钱,周妈妈让我们报了二十车,实则只进了五车!
顾昭宁扶她起来时,袖底的螺钿盒硌得胸口发疼。
她又去了洗衣房,张嫂正在晾床单,见她来,忙把冻红的手藏在背后。
张嫂的女儿,是不是被周妈妈罚去扫马厩了?顾昭宁摸出块桂花糖,二姑娘爱吃这个,我多要了两块。
张嫂的眼眶立刻红了:姑娘心善...我知道,周妈妈私吞的例银,都送去她娘家米行了。
马厩失火那年,她侄子送的草料都是潮的,才会一烧就着...
顾昭宁捏着糖纸的手紧了紧——这正是她要的线头。
从洗衣房出来时,天已经擦黑。
顾昭宁刚转过回廊,便看见周氏扶着苏氏往西边去了。
她们走得极快,苏氏的珠钗在暮色里闪着冷光,像是一串淬毒的星子。
姑娘,她们去了西跨院的破屋!小翠从假山后闪出来,我跟着瞧了眼,周妈妈在烧东西,火光照得窗户通红!
顾昭宁望着那方向腾起的细烟,喉间泛起腥甜。
她摸了摸怀里的螺钿盒,里面的碎纸片还带着体温。
明日就是十五,老侯爷要在正厅摆家宴——那是她唯一能让所有人听见的机会。
小翠。她盯着西跨院的方向,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今晚子时,我们去西跨院。
小翠打了个寒颤,却还是用力点头:姑娘,我跟着你。
顾昭宁望着妹妹房里透出的暖光,伸手摸了摸鬓边的银簪——那是生母留下的,簪头雕着半朵未开的梅。
此刻她终于明白,那些在寒夜里抄的账,在灶房算的银钱,在雪地里咽的委屈,原是为了今日,能替妹妹,替自己,撑出一片天来。
西跨院的破屋还在冒烟,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焦糊味。
顾昭宁捏了捏肚兜里的螺钿盒,加快了脚步。
十五的月亮正在升起,清辉漫过青瓦,像撒了一地的银霜——她要让这银霜,照见所有腌臜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