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宁的手指在琴弦上顿住时,窗纸正被北风刮得簌簌响。
这是她今晨第七次重复《高山流水》的尾段。
指尖的薄茧蹭过丝弦,在冬阳里泛着浅淡的光——自入了腊月,她每日寅时三刻便起,先在院里对着老梅树练半个时辰的棋谱,再回屋抚琴,末了还要对着铜镜练茶礼,茶盏里的水换了三回,手背上的冻疮才勉强消下去些。
姑娘,小翠捧着铜炉进来,炭火气裹着松木香,李婶说新裁的月白襦裙熨好了,您试试?
顾昭宁放下琴谱,见案头《治家要略》的书页被风掀起半角,生母苏氏临终前的话突然撞进耳朵:宁儿,宅斗如织网,线要一根一根理,急不得。她垂眸抚平书页,指腹触到当年自己用炭笔做的批注——察人心者,先察其衣食住行,墨痕已经发脆,像极了这些日子她绷着的那根弦。
窗外传来雪粒打在竹帘上的轻响。
顾昭宁刚要应小翠,院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粗重的喘息。
小翠手一抖,铜炉差点砸在地上:是...是前院的刘叔?
话音未落,院门上的铜环被拍得响。
顾昭宁使了个眼色,小翠踮脚从门缝里望出去,回头时眼睛亮得惊人:是老侯爷身边的周管事!
门开的刹那,周管事哈着白气跨进来,腰间的玉佩撞在门框上叮当作响:顾姑娘,宫里来消息了。明日巳时三刻,尚宫局的掌事女官要到府里考校秀女才艺。他压低声音,眼角扫过四周,老侯爷特意交代小的,让姑娘早做准备。
顾昭宁的指尖在袖中蜷紧。
她早料到选秀不会只看家世,可真到了眼前,心口还是像压了块冰——宫里头要的是能撑得起六宫体面的人,她这些日子练的琴棋茶礼,原是为着这个。
但更让她喉头发紧的,是周管事话里没说的那半层:苏氏这些日子虽被老侯爷禁了足,可她的陪房嬷嬷还在各院走动,昨儿厨房的王妈还偷偷告诉她,苏氏房里的炭火烧得比往日更旺,像是要烧点什么。
劳烦周管事回老侯爷,昭宁省得。她笑着福身,袖中攥着的帕子被冷汗浸透,这就去整理琴谱。
周管事走后,小翠地关上门,手按在胸口直喘气:姑娘,那苏氏...昨儿我瞧见她房里的春杏往库房去了,怀里还揣着个油纸包!
顾昭宁走到妆台前,镜中映出她泛白的唇色。
她摸出生母留下的银簪别在鬓边,凉意顺着耳垂直往心里钻:去把库房的钥匙拿来。顿了顿又补一句,再找李婶要半盏蜜蜡,要最透亮的。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顾昭宁便站在了廊下。
她穿了身月白襦裙,外罩湖蓝比甲,裙角那对衔枝喜鹊的针脚在晨光里泛着细绒绒的光。
案几上摆着焦尾琴、云子棋、汝窑茶盏,连茶船里的水都是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浮着层薄冰。
昭宁妹妹起得好早。
阴恻恻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
顾昭宁抬头,正撞见苏氏扶着春杏的手跨进来。
她今日穿了件墨绿织金斗篷,鬓边的珍珠簪子坠得耳尖发红,嘴角的笑却像刀:听说宫里的女官要来,妹妹这是要在老侯爷面前挣脸面?
小翠的指甲掐进顾昭宁手背。
顾昭宁却笑得温和,福身道:嫡母教导得是,昭宁不过是怕丢了侯府的体面。
苏氏的眼尾吊起。
她绕着案几转了半圈,突然伸手去碰焦尾琴的弦。
顾昭宁看着她涂着丹蔻的指甲划过琴面,喉间泛起股腥甜——这琴是老侯爷送的,她每日擦三遍,连琴穗子都要用软刷理顺。
妹妹这琴艺,倒不知练了几年?苏氏指尖猛地一挑,琴弦地响,惊得檐角的麻雀扑棱棱乱飞。
顾昭宁上前半步,挡住琴案:回嫡母,从七岁起,每日寅时练到辰时。
每日苏氏突然笑了,转身从春杏手里接过个锦盒,昨儿翻库房,倒找着你生母当年的旧物。啪地掀开盒盖,顾昭宁的呼吸顿时一滞——那是生母最爱的螺子黛,还有半块没用完的,旁边放着支断了齿的木梳,梳齿间还粘着几根浅褐色的头发。
妹妹要见圣驾,总不能用这些寒酸东西。苏氏的指甲重重按在螺子黛上,青黑色的粉屑簌簌落在顾昭宁裙角,不如把我房里的珊瑚簪、翡翠镯拿来,也算我这个嫡母的心意。
廊下的风突然大了。
顾昭宁望着那半块螺子黛,眼前闪过生母临终前的模样——她趴在床前,生母攥着她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她肉里:宁儿,别碰她给的东西,半根线头都别碰。
谢嫡母好意。她弯腰拾起螺子黛,指尖触到盒底的暗格,那是生母当年亲手挖的,昭宁用惯了旧物,倒比新的称手。
苏氏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她猛地甩了锦盒,珊瑚珠子滚得满地都是:你...你当本宫里的女官是瞎的?就你这寒酸样,也配进紫禁城?
嫡母说的是。顾昭宁蹲下身,一枚枚拾起珊瑚珠,可女官要的是才艺,不是首饰。她抬头时,目光扫过苏氏鬓边的珍珠簪——那珠子泛着死鱼般的白,是用胶水粘过的,就像嫡母当年教我的,内宅女子,才是门面
苏氏的嘴唇哆嗦着,突然扬手要打。
顾昭宁眼尾都没动,只侧了侧头。
巴掌带起的风刮得她耳坠子晃了晃,却到底没落下来。
春杏慌忙拉住苏氏的手:夫人,女官的马车到门口了!
苏氏狠狠瞪了顾昭宁一眼,转身时斗篷扫翻了茶盏。
顾昭宁望着她踉跄的背影,听着院外传来的车铃声,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她蹲在地上,捡起那半块螺子黛,螺钿盒上生母刻的字还在,只是边缘磨得发亮。
姑娘,小翠扶她起来,手都冻红了。
顾昭宁摇头。
她望着案几上的焦尾琴,手指轻轻抚过琴弦,这次弹出的音准得惊人。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阳光穿过梅枝,在琴面上投下细碎的金斑。
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苏氏的珊瑚珠、断齿梳,还有那记没落下的巴掌,都是她的刀。
可她的刀,在琴谱里,在茶盏里,在《治家要略》的字缝里。
宫车的铃铛声更近了。
顾昭宁理了理鬓边的银簪,对小翠笑道:把琴擦干净,茶重新煮。她望着院门口那株老梅树,梅花正破雪绽放,女官要考的,从来不是琴棋书画。
深夜,顾昭宁躺在床上,望着窗纸上的月影。
小翠的鼾声轻得像片羽毛。
她摸出妆匣里的《治家要略》,指尖触到夹层里的桂花糖,甜香混着纸页的旧味钻进鼻子。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的一声,惊得她心跳漏了半拍——明日的才艺考校,苏氏的后手,宫里的女官...这些念头在脑子里转成一团乱麻。
她翻了个身,月光正好落在裙角的喜鹊上。
那对喜鹊衔着松枝,针脚密得像她这些日子的心思。
顾昭宁望着那抹绣线,突然想起老侯爷说过的话:宁儿,你像极了你娘,眼里有团火。
可此刻,那团火却烧得她睡不着。
她望着帐顶的暗纹,听着更声一声比一声紧,忽然觉得喉咙发涩——明日的晨光里,她要带着侯府的体面、生母的教诲,还有这些日子攒下的底气,去闯那座更深的宅。
可这宅门之后,又会有多少双眼睛,多少把刀,等着她?
更声又响了。
顾昭宁闭上眼,把《治家要略》贴在胸口。
黑暗里,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像在应和着什么——是期待,是恐惧,是藏在骨子里的那股子不肯输的劲儿。
这一夜的月再圆,也不过是个引子。她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