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黑影快得像错觉,顾昭宁却没去追那窗外的动静,反倒坐回案前,用银挑子拨了拨烛芯。
火苗蹿高,映得那枚金粉纹印有些刺眼。
“大事须查细处,小节可窥全貌。”
生母留下的这句《治家要略》里的老话,在她脑子里转了两圈。
这金粉不是寻常物件,颗粒极细,混了鱼鳔胶,是二十年前东宫用来修补古籍特制的“鎏金墨”。
“周怀礼。”她唤了一声。
梁上没人应,倒是屏风后的影子动了一下,周怀礼无声无息地走了出来,一身夜行衣还没换,带着股外头的寒气。
“查这墨。”顾昭宁把信纸往他面前一推,语气淡得像在吩咐明日的早膳,“二十年前东宫典记的旧档,还有那些跟太后走得近、爱附庸风雅收藏古墨的老臣府邸。这东西娇贵,存不住,谁手里有,谁就是那个递刀子的人。”
周怀礼接过信纸,眼皮跳了一下:“娘娘是怀疑……”
“我不怀疑任何人,我只信物证。”顾昭宁截断了他的话,端起早已凉透的茶抿了一口,“明日我去太庙斋戒,名义是为春祭祈福。你安排几个人,把太后生平那卷‘没修完’的密档带上。”
周怀礼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鱼饵备好了,就怕鱼不咬钩。”
“它是饿极了的鱼,也是惊弓之鸟。”顾昭宁放下茶盏,“不得不咬。”
次日清晨,凤仪宫的车驾浩浩荡荡出了神武门。
去太庙的路要经过一段御道,青石板路有些年头了,车轮碾过去有些颠簸。
顾昭宁倚在软枕上,手里那卷明黄色的密档随着车身晃动,好几次都要滑落。
行至拐角,车轮猛地硌上一块碎石,车身剧烈一晃。
“哎呀!”随侍的大宫女惊呼一声,那卷密档顺着半开的车窗滑了出去,骨碌碌滚进了路边的杂草丛里。
车队并未停歇,像是根本没察觉掉了东西,径直往太庙去了。
直到夜色笼罩,太庙的斋房里点起了灯。
顾昭宁跪在蒲团上,手里捻着佛珠,眼睛却没闭上。
门被轻叩了三下。
周怀礼闪身进来,手里提着个黑布包裹,往地上一扔,发出一声闷响:“抓住了。内侍监的一个副管事,手脚挺利索,可惜贪心,想把那密档拆开来看看里头有没有夹带私货。”
“招了吗?”
“没用刑就招了。”周怀礼擦了擦手上的血迹,“是个软骨头。他说,让他盯着车驾伺机下手的,是城东李府的一位管家。”
顾昭宁捻佛珠的手一顿。
城东李府。致仕的前尚书令,李慎之。
先帝托孤重臣,当年太后扶持萧承煜登基,他是出了大力的。
如今朝堂上一半的文官,还得尊他一声“老恩师”。
“这鱼,有点大。”顾昭宁轻笑一声,眼底却没笑意,“去查李府的账房和药房记录。太后中的是‘断魂草’,这药猛烈,寻常药铺不敢卖,李慎之那老身子骨常年吃药,定有固定的供药渠道。”
三日斋戒,外头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
周怀礼办事效率极高。
不出两日,不仅在李府那堆积如山的旧账里翻出了“断魂草”的购入记录——被伪装成了治疗风湿的“断续膏”原料,还顺藤摸瓜,找到了那个曾经进出慈宁宫侧门的“李府门客”。
那人在城南一处破败的旧宅子里被堵了个正着。
宅子不起眼,甚至可以说是荒凉。
但顾昭宁看着周怀礼呈上来的地舆图,手指在那宅子的位置点了点:“这宅子后头,是不是有口枯井?”
周怀礼一愣:“娘娘去过?”
“没去过。”顾昭宁指尖划过图纸,“但这位置,正对着当年废太子东宫的一处别苑。那别苑烧了,地道总还在。”
周怀礼脸色骤变:“您是说……”
“那门客不是为了躲藏,是在守门。”顾昭宁收起地舆图,“李慎之这盘棋,下得比我们想的要深。”
斋戒期满回宫那日,天阴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顾昭宁没回后宫,直接去了勤政殿。
萧承煜正在批折子,眉头紧锁。
见她进来,刚想舒展眉头,却见她呈上来一本厚厚的奏疏。
封皮上写着《东宫典记考略》。
“这是太庙整理旧籍时发现的。”顾昭宁语调平缓,像是在说一件家常琐事,“臣妾瞧着有些意思。二十年前东宫有一笔赈灾银子的去向,记得含糊不清,经手人签字那一栏,盖的却是李大人的私印。”
萧承煜翻开奏书的手猛地顿住。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地盯着顾昭宁。
顾昭宁没躲,坦然回视:“陛下,家不宁则国不安。有些烂疮,若是不挑破,只会连着骨头一起烂掉。”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听得见窗外雨打芭蕉的声音。
良久,萧承煜合上奏疏,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查。”他只吐出一个字,声音有些哑。
顾昭宁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风雨已至。
回到凤仪宫时,夜色已深。
雨水顺着屋檐连成线,砸在青石板上噼啪作响。
偏殿深处,一个小太监鬼鬼祟祟地贴着墙根溜了进来,浑身湿透,手里死死攥着一封没封口的信。
“娘娘,刚有人射进来的。”小太监把信递上,牙关打颤。
顾昭宁展开信纸。
只有八个字,字迹狂草,透着一股子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东宫未亡,棋局将启。”
顾昭宁盯着那八个字看了许久,指尖轻轻摩挲着纸张边缘,那里同样有一层不易察觉的夹层。
她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它一点点卷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
“躲了这么多年,”她声音轻得像是一声叹息,“他终于舍得把头露出来了。”
“娘娘?”周怀礼从暗处现身。
顾昭宁转身,眼神在摇曳的烛火中显得异常幽深:“周怀礼,今晚谁也不许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