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宁掀开车帘时,鼻尖先撞上了京城熟悉的煤烟味。
北疆的风雪在她鬓角结了层薄霜,指节还带着握缰绳的僵硬,可她望着朱红城墙下的灯笼海,心口却比在镇北王府粮仓前更沉——那些码得整整齐齐的军粮袋上,镇北王府的烫金暗纹在雪地里刺得人眼疼,可真正让她寒毛倒竖的,是粮仓最里间那半箱未燃尽的信笺残页,墨迹未干的字还沾着蜡油。
姑娘。青竹捧着斗篷迎上来,指尖触到她手背时猛地一颤,您这手冰得跟雪块似的,陈婶熬了姜茶在暖阁......
去偏厅。顾昭宁解下斗篷,珍珠簪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把阿九、阿七叫过来。
偏厅的炭盆噼啪炸响,三个身着青衫的身影鱼贯而入,皆是垂首抱拳,帽檐压得低低的。
顾昭宁从袖中抽出半张残纸拍在案上,墨迹里混着北疆的沙土:这是镇北王府粮仓烧剩的,你们看这字的起笔,跟杨大人批的军饷折子像不像?
阿九抬眼扫了半瞬,喉结动了动:回姑娘,杨大人惯用湖州狼毫,笔锋收得极利,这残纸上的提顿......他指腹蹭过纸边,
北疆十二卫报上来的冻死士卒名单,有三成籍贯在杨大人老家青阳县。顾昭宁的指甲轻轻叩着案几,军粮被截,青阳县的粮商却在年前囤了三倍稻谷——你们说,是巧合么?
阿七突然单膝跪地:姑娘要我们查什么?
查青阳县粮商的账册,查杨大人门客的行踪,查镇北王嫡子上月进京时见了谁。顾昭宁俯身将残纸拢进火盆,火星子蹿起来,映得她眼底发亮,但记住,莫要打草惊蛇。
阿九三人走时,更漏刚敲过三更。
顾昭宁站在廊下看月亮,寒风吹得她后颈发疼,忽听得檐角铜铃轻响——是赵公公的暗号。
陛下让奴才给姑娘带句话。赵公公搓着冻红的手,从怀里摸出个锦盒,御膳房新制的枣泥酥,说姑娘在北疆啃了半月冷馍,该补补。
锦盒打开时,甜香裹着暖意涌出来。
顾昭宁望着盒底压着的纸条,墨迹未干:明日卯正,御书房。
第二日卯正,顾昭宁踏进御书房时,萧承煜正站在地图前,指尖点着北疆的位置。
案上的茶盏还冒着热气,她刚要行礼,便听他说:镇北王今早递了请罪折子,说粮仓是下人防盗的私粮。
私粮?顾昭宁将半张残纸推过去,那这上头的字,也是下人的私笔?
萧承煜的指节抵着下颌,目光在残纸上顿了顿:杨大人昨日还在朝上参镇北王克扣军饷,倒成了戏里的白脸。他突然转身,龙纹暗纹的袖口扫过她手背,你要查,朕给你调顺天府的密档,再拨二十个暗卫——
不必。顾昭宁后退半步,顺天府的人太扎眼,暗卫跟太紧反而打草惊蛇。她望着他微拧的眉,放软了声音,陛下信我,我便用自己的人。
萧承煜盯着她鬓边的珍珠簪看了会儿,突然笑了:你总说治家如治国,朕倒要看看,你这管家娘子能理出什么头绪。他从案头抽了道密旨拍在她掌心,若有难处,持旨调五城兵马司。
顾昭宁捏着密旨出了御书房,暖阁里的炭盆还没凉透,阿九的密报已搁在案上:青阳县粮商周记上月往京城送了三车货,押车的是杨府三等家丁。
她展开密报的手顿了顿——周记的东家,正是杨大人发妻的嫡兄。
接下来三日,顾昭宁哪儿也没去。
她每日辰时去慈宁宫给太后奉茶,未时去景仁宫陪贵妃赏花,袖中总揣着本《女诫》,实则每页夹层都塞着密探的字条。
直到第三日深夜,阿七的暗号敲了三下窗棂:杨府二管事今夜去了城西破庙,跟个戴斗笠的见了面。
子时三刻,顾昭宁裹着灰布斗篷站在破庙后墙下。
冷风卷着枯枝打在脸上,她摸了摸腰间的软剑——这是生母留下的,剑鞘上的缠丝都磨得发亮了。
姑娘,里头只有两个人。阿七的声音从墙根传来,那戴斗笠的,像前日在杨府门口见过的马夫。
顾昭宁翻进庙时,正听见马夫压低的声音:周老板说那批货不能再拖,北疆的雪封了路,再晚......
再晚镇北王的刀就要砍到脖子上了。二管事的声音发颤,你当我不想快?
可顾昭宁那小蹄子跟个鬼似的,前儿还让人查青阳县的账......
顾昭宁的呼吸猛地一滞。
她贴着泥塑的菩萨像慢慢挪过去,月光从破窗漏进来,正照见二管事怀里的账本——封皮上周记粮行四个大字,跟阿九说的分毫不差。
她刚要摸出袖中的火折子,庙门突然一声。
二管事抄起供桌上的烛台砸过来。
顾昭宁旋身避开,软剑地出鞘,却见门口站着个穿玄色短打的身影,腰间佩刀的样式......是杨府侍卫的标记。
抓活的!她低喝一声,阿七和另两个暗卫从后墙翻进来。
那侍卫反应极快,挥刀便砍,刀风擦着顾昭宁耳际掠过,她反手用剑鞘砸中对方手腕,刀当啷落地。
顾昭宁!侍卫被按在地上时突然笑了,血从嘴角渗出来,你查得再清楚又如何?
杨大人的人早就布好了局......
堵他的嘴。顾昭宁扯下腰间的丝帕塞过去,目光扫过侍卫颈间——那里系着块羊脂玉牌,刻着二字,正是杨大人亲赐心腹的信物。
庙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顾昭宁望着被捆成粽子的侍卫,突然想起北疆粮仓里那半箱残纸。
她摸了摸鬓边的珍珠簪,生母临终前的话在耳边响起:藏锋不是认怂,是等拨云见日的那把刀。
此刻,她手里的这把刀,正滴着杨府的血。
回府。她将软剑收进鞘中,把人捆严实了。
暗卫架着侍卫走过断墙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
顾昭宁望着远处渐亮的宫墙,将珍珠簪轻轻一拔——簪头是空的,里头藏着半枚残印,正是从镇北王府粮仓那箱残纸里揭下的。
杨大人的私印。
她将簪子重新别好,转身时,袖口扫过侍卫的玉牌,发出清脆的响。
这声响裹在晨雾里,一路飘向皇宫的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