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顾昭宁已在妆台前坐定。
春杏替她绾发的手微微发颤,木梳齿刮过发顶时带出一缕碎发,姑娘,您昨儿又没合眼?
镜中映出她眼下淡淡的青影,顾昭宁却将碎发别进鬓边,指尖抚过妆匣上的铜锁——那锁芯里嵌着半枚铜钱,与底下压着的账册、密信同频跳动着。去库房取那套月白翟纹宫装。她声音轻得像晨霜,今日见陛下,要穿得素净些。
春杏取来宫装时,锦缎在臂弯里滑出泠泠声响。
顾昭宁对着镜子系上玉扣,忽然想起七年前在侯府厨房,嫡姐顾明薇摔了她的药碗,说庶女也配穿绸缎。
那时她蹲在地上捡药渣,听见灶下柴火烧得噼啪响,暗自发誓要让所有践踏她的人,都跪在她脚下听响。
御书房的门帘掀起时,檀香混着墨香扑面而来。
萧承煜正伏在案前批折子,玄色龙纹便服被烛火映得泛红,听见脚步声也不抬头,只说了句:李公公煮了新得的碧螺春,你且坐。
顾昭宁在软榻上坐下,锦袋搁在膝头,能摸到里面账册的棱角硌着大腿。
她望着皇帝微垂的眼睫——那是双极好看的眼睛,眼尾微挑,却总像蒙着层霜,除非看见她递上的灾情奏报时,才会化开些暖意。
周明远的账册。她开口时,萧承煜的笔尖猛地顿住。
案上的青铜鹤烛台地爆了个灯花。
皇帝终于抬头,眼底是她熟悉的冷锐,你何时拿到的?
昨夜。顾昭宁解开锦袋,将账册推过去。
封皮上的烫金纹在晨光里泛着贼光,十月十五那笔,北疆粮车三辆,银五千两——可北疆军报写的是收到二十车,每车折银三千。
萧承煜的指节叩在账册上,发出闷响。陈典簿是周明远的门生,镇北铜钱是边军暗卫的信物。他忽然笑了,却比不笑更冷,你查得好,连灭口车夫的碎玉都找着了。
顾昭宁喉间发紧。
她原以为皇帝会问为何冒险,却不想他直接看透了证据链——这才是萧承煜,从不在无关处浪费时间。臣妾想过直接呈给御史台。她盯着皇帝腕间的墨玉扳指,那是他生母先皇后的遗物,可周明远的亲家是左相,左相的女婿管着顺天府。
打草惊蛇。萧承煜替她说完,指尖划过账册上的批注,你要什么?
顾昭宁的掌心沁出冷汗,等他们以为我还在查通州流民,等他们把下一批黑银运进京城——臣妾已让杨大人的人盯着城南货栈,三日后有批要入栈。
萧承煜忽然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掀起的鬓角。
他的手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擦过她耳垂时,她听见他低笑:顾昭宁,你比朕想象的更能等。
御书房外的铜铃被风撞响,顾昭宁这才惊觉自己方才说的,竟说得这般自然。
她接过萧承煜递来的茶盏,茶水微烫,却烫得她心口发暖——从前在侯府,嫡母给的茶永远是凉的,如今连皇帝的茶,都带着他指尖的温度。
出御书房时,李公公捧着个描金匣子候在廊下。陛下说小主总爱喝蜜渍金桔,这是新制的。他笑得眼角堆起皱纹,杨大人在赈灾署等您呢。
赈灾署的堂屋飘着霉味,杨大人正对着墙上的疆域图发呆。
见顾昭宁进来,他赶紧作揖,官服上的补子被动作带得晃了晃,小主,城南货栈的人换了班头,昨日新来的是个疤脸汉子。
顾昭宁将茶盏搁在案上,指节敲了敲疆域图上的。杨大人,您记不记得上个月流民里有个老车夫?她的声音像浸了水的丝线,又柔又韧,他说运粮车总在月中过卢沟桥,车轮印比寻常粮车深三寸——那是装了铅块压秤,银钱藏在铅块里。
杨大人的额头渗出细汗。
他原以为这侯府庶女不过是会管管内宅,却不想连粮车压秤的门道都摸得透。小主是要......
盯着那批。顾昭宁从袖中摸出个青瓷瓶,这是陛下赐的追魂散,沾了血能显字。
等货栈卸货时,找个机灵的小吏撞翻货箱——要是真绸缎,碎了赔就是;要是铅块......她顿了顿,杨大人,您说左相最疼的嫡孙,是不是要娶周明远的侄女?
杨大人猛地抬头,顾昭宁望着他发亮的眼神,知道这老臣终于明白——他们要钓的不是周明远,是那条藏在更深处的大鱼。
暮色漫进承华殿时,春杏正指挥小太监搬来两尊鎏金铜炉。姑娘,赵公公派了四个小太监守夜。她压低声音,说是陛下怕您这儿的炭火不够。
顾昭宁摸了摸铜炉,暖意顺着指尖爬上来。
她走到窗前,看见檐下那盏灯笼还在——赵公公的暗桩换了人,是个穿灰布棉袍的小太监,正踮脚给灯笼添油。春杏,她转身时,妆匣的铜锁在烛火下泛着光,去库房取那套《治家要略》的旧抄本,放在案头最显眼的地方。
春杏愣了愣,随即福身下去。
顾昭宁望着她的背影,想起昨夜在库房,那半块带血的碎玉在月光下泛着青。
有些事,要做给想看的人看——比如让赵公公的暗桩瞧见她在翻旧书,让那些躲在暗处的眼睛以为她还在琢磨内宅琐事。
三更梆子响过,顾昭宁坐在案前,对着烛火翻《治家要略》。
书页间夹着的密信被火光照亮,是杨大人的字迹:货栈今日进了十二车,车夫臂上有鹰形刺青。她将信折成小方块,塞进妆匣最底层,翡翠镯子压着,铜钱贴着。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漫过宫墙,在地上铺了层银霜。
顾昭宁望着那层银霜,忽然想起萧承煜今日说的更能等——她等了七年,从侯府厨房到承华殿,从被嫡姐踩在泥里到与帝王共商国事。
这一局,她等得够久,也该让那些以为能瞒天过海的人,尝尝被算尽的滋味。
突然,檐下的灯笼晃了晃。
顾昭宁抬头,看见那个添油的小太监正往她窗下走,怀里揣着个鼓鼓的布包。
她的指尖轻轻搭在妆匣锁上,听见自己心跳如鼓——有些消息,来得比预料中更快。
(几天后,顾昭宁收到赵公公的消息,说城南货栈的提前三日起运,押送的人里有个穿玄色斗篷的老者,腰间玉佩上刻着定国公府的云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