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二刻，顾昭宁房里的炭盆还泛着暗红的光。
春桃捧着铜盆进来时，见主子正对着铜镜系月白缎带，发间只别了支素银簪子，却比往日里戴珠钗时更显利落。
姑娘，这官服料子硬，您昨儿才熬了夜......春桃伸手要替她理衣襟，被顾昭宁轻轻按住手背。
她指尖凉得像冰，却在春桃掌心轻轻拍了拍：赈灾的粮车要过冰河，我穿得软和了，那些老大人该说我是来撒娇的。
窗外还罩着层青灰色的天幕，顾昭宁裹上玄色大氅时，听见前院传来车轮碾过积雪的声。
孙捕头派来的护卫已经等在门口，灯笼上靖远侯府四个字被风吹得摇晃，倒像团跳动的火苗。
若有宫里的急报，让阿福骑快马追上来。她对着候在廊下的家仆交代，目光扫过人群里缩着脖子的小丫头，小柳儿，你守着我房里的暗格，若有人问起《治家要略》......
奴婢知道！小柳儿赶紧点头，手指绞着衣角，就说姑娘收在佛堂的香炉底下了。
顾昭宁这才抬步往外走。
雪后初晴的寒气直往领口钻，她却走得极稳，靴底踩碎的冰碴子发出细碎的响，倒像在敲某种只有她听得懂的鼓点。
杨大人的府邸在城南，朱漆大门上还挂着半融的冰棱。
顾昭宁的马车刚停稳，门房就小跑着开了门，杨府的大管家哈着白气迎出来：顾姑娘可算到了！
我家老爷天没亮就起来翻账本子，说要给您备点实在的。
正厅里炭火烧得正旺，杨大人穿着半旧的青布棉袍，见她进来立刻起身，连茶盏都险些碰倒：顾姑娘快坐！
老朽昨儿看了您递的赈灾章程，别的不说，单这以工代赈一条——他从案上抽出卷纸，指节敲得纸面沙沙响，您说让灾民修河渠换粮，既解了眼下饥荒，又给来年春耕打了底子，这哪是小女子的算盘？
分明是治世良策！
顾昭宁接过他递来的茶，指尖触到杯壁的温热，眼底浮起丝笑意：杨大人过誉了。
我不过是想起侯府厨房管米缸的规矩——米不够吃时，不能光省着熬稀粥，得想法子让吃米的人去挑水劈柴，米才不会越吃越少。
杨大人抚着花白的胡须大笑：好个管米缸的道理！
老朽今日就上折子，说这赈灾事务非顾姑娘统筹不可——他突然压低声音，目光扫过紧闭的厅门，不过姑娘可得当心，昨儿朝会上，李贵妃的舅舅周大人还说女子干政坏祖宗规矩，您这一路......
谢大人提醒。顾昭宁垂眸抿茶，茶里浸着陈皮的香，正合杨夫人一贯的口味，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若真能救十万灾民，便是有人要拿规矩砸我......她抬眼时目光清亮，我也得先把这碗茶喝完了再躲。
从杨府出来时，日头已经爬上屋檐。
顾昭宁的马车又拐进两条胡同，先后拜访了张大人和王侍郎。
张大人起初捻着胡子沉吟：姑娘虽能，到底......话没说完就被顾昭宁掏出的顺天府粮价单堵住——上头记着近三月米、面、盐的涨跌，连街头小铺的油钱都标得清楚。
王侍郎更直接，拍着桌子说：早听说靖远侯府的庶女会管内宅，今日才知管内宅和管天下原是一理！
可就在她从王侍郎府出来上马车时，眼角余光扫到斜对过的柳树后闪过片月白裙角。
那颜色极素，在雪地里像团没化净的冰，却让她后颈的汗毛陡然竖起来——李贵妃最爱的，便是这种素得扎眼的衣裳。
春桃，把帘子放下来。她声音平稳，指尖却悄悄扣住车壁上的暗扣。
马车动起来时，她借着整理斗篷的动作掀开帘子一角，正看见个梳着双螺髻的小丫头从树后闪出来，往街角的茶棚方向跑，腰间的银铃铛随着步子叮铃作响——那是宫里头二等宫女的标配。
回侯府的路上，顾昭宁没再说一句话。
春桃递来的暖炉被她捏得发烫，直到马车拐进角门，她才突然开口：去把阿福叫来。
阿福是侯府最会爬墙的小子，半个时辰后就缩着脖子钻进顾昭宁的偏厅，冻得鼻尖通红：姑娘，小的跟着那宫女到了西市，看她进了醉仙楼的雅间。
里头坐着个穿湖蓝缎子的婆子，小的离得远没听清说什么，可那婆子腕子上的翡翠镯子......他咽了口唾沫，跟上个月李贵妃赏给贴身嬷嬷的那对，像得能照出人影儿。
顾昭宁的手指在案上轻轻敲着，一下，两下，像在打某种算盘。
窗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过，她突然笑了，笑得极轻：去库房拿匹湖蓝缎子，明儿让人给李贵妃宫里送份礼——就说我瞧着这颜色衬她新做的冬衣。
阿福愣住：姑娘，那婆子......
她不过是根线。顾昭宁起身推开窗，冷风吹得案上的账册哗哗翻页，我要找的，是攥着线的手。
夜更深时，顾昭宁坐在烛火前，《治家要略》摊开在膝头。
母亲的字迹在纸上洇着，家有外侮，先稳内宅几个字被她的指尖摩挲得发毛。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这一回，敲得比往日更沉。
她合上书，放进暗格里时，听见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春桃的声音轻轻响起：谁在那儿？
回春桃姐姐，是门房的小柱子。有个年轻的声音怯生生的，刚有个戴斗笠的人塞给我张纸条，说......说让顾姑娘小心东边的风。
顾昭宁的手指顿在暗格的铜锁上。
东边的风——李贵妃的寝宫，可不就在东边？
烛火地爆了个灯花，映得她眼底的光忽明忽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