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宁站在县衙门口,看着两辆蒙着油布的马车辘辘驶离。
晨露打湿了她的绣鞋,却掩不住眼底的冷冽——马车上押着的不仅是两个蒙面人,还有连夜整理的供状,墨迹未干的纸页间,赵尚书府周管事六个字像根刺,扎得她指尖发疼。
顾姑娘。刘县令捧着茶盏跑出来,茶沫子溅在青布衫上,张大人派了快马,说京城来的八百里加急到了。
她接过信笺时,掌心触到封泥上熟悉的螭纹——是萧承煜的私印。
拆开封套,一行劲瘦小楷跃入眼帘:速带人犯与供状返京,朕在御书房等你。墨迹里浸着松烟香,混着晨风钻进鼻端,她忽然想起昨夜在粮库外,也是这样的风裹着麦香,吹得草垛沙沙响。
备马。她将信笺收进袖中,转身对刘县令道,柴房那两个,让衙役跟着马车,每半个时辰换次班。余光瞥见年长蒙面人被押上车时踉跄了下,喉结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她垂眸理了理袖口,到京城前,莫让他们饿着。
青石板路上马蹄声渐急,顾昭宁伏在马背上,鬓角的珠花撞着锁骨生疼。
她望着天边翻涌的火烧云,想起生母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守拙藏锋,可如今这把藏了十年的锋刃,该出鞘了。
御书房的檀香刚燃到第二柱,顾昭宁便跪了下来。
供状摊在案上,萧承煜翻页的指节泛着青白,最后一页周管事受赵尚书密令的字样被他捏出了褶皱。
朱笔拍在案上,惊得殿外的鹦鹉扑棱着翅膀。赵老儿当朕眼瞎?皇帝霍然起身,玄色龙纹锦袍扫过她发顶,去年秋粮案他吞了三十万石,今春又敢动赈灾粮的主意!
顾昭宁抬眼,见他腰间的玉牌在烛火下泛着冷光——那是他亲政那日,先皇后遗物。陛下。她声音轻得像片羽毛,青阳县粮库昨日已加固,臣女来前,刘县令正带着百姓挖地窖存粮。
萧承煜突然低头看她,眼底的怒色褪了些:你倒会未雨绸缪。
治家如此,治国亦如此。她摸出袖中半块发硬的桂花糕,昨夜审那后生时,他说赵尚书允诺给其母治咳病的钱。
百姓要的从来不多,不过是病了有药,饿了有粮。
皇帝的指节慢慢松开,供状上的褶皱被他轻轻抚平:传朕旨意,羽林卫第三营即刻开拔青阳县,护粮道,查贪腐。他转身从龙案下取出个檀木匣,这是朕新制的粮票,你带回去试试——每户按丁口领票,凭票换粮,省得有人浑水摸鱼。
顾昭宁接过木匣时,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那是批奏折磨出来的。谢陛下。她垂眸行礼,发间银簪在地上投出细长的影子,臣女这就回青阳县。
青阳县的日头毒得很,顾昭宁站在晒谷场上,看着村民们排成长龙。
她亲手撕开第一袋米,雪白的米粒哗啦啦落进木斗,赵老伯颤巍巍捧着装米的瓦罐,眼角的皱纹里全是笑:顾姑娘,我家小孙女儿能喝上米汤了!
慢着。她突然按住瓦罐边缘,另一只手捻起两粒米,刘县令,这米里掺了陈米。
刘县令的脸霎时涨红:是...是仓房管事说新米不够,我...
去把仓房管事叫来。她声音依旧温软,却让在场众人打了个寒颤。
等那矮胖的管事跑过来,她将陈米递过去:你家老母亲上月摔了腿,我让人送的膏药可还管用?
管事的额头立刻冒出汗珠:顾姑娘...我错了,是周管事说赵尚书要抽三成粮款,我...我才...
把掺的陈米筛出来,今晚前给每户补上新米。她转身对张大人道,张大人,劳烦您盯着筛米,若有一户没补上,我拿您是问。
张大人捋着胡子直笑:顾姑娘这手段,比我当年管粮库时还利索。
日头偏西时,顾昭宁踩着晒得发烫的青石板,去看最西边的李寡妇家。
三间破草房漏着天,李寡妇正哄着生病的小儿子喝稀粥。顾姑娘!她慌忙起身,膝盖撞翻了瓦盆,我...我这就去排队...
不用。顾昭宁蹲下来,摸了摸孩子滚烫的额头,我让刘县令请了郎中,等会就来。
这是两斗米,三斤面。她将粮袋放在炕头,你家男人去年修河坝累死的,该多领。
李寡妇的眼泪砸在粗布围裙上:顾姑娘,您比菩萨还心善...
不是心善。顾昭宁替孩子掖了掖被角,是该。
当晚,县衙后堂点着两盏油灯。
张大人捏着茶盏直叹气:我在户部当差二十年,头回见这么利落的赈灾。
顾姑娘,您这哪是治家?
分明是治国的本事。
刘县令忙点头:可不是!
前日那仓房管事,我训了他半年都改不了贪小便宜的毛病,您三句话就让他把底都抖了。
顾昭宁拨了拨灯芯,火光映得她眼尾微微发红:是百姓教我的。她望着窗外的月亮,我小时候在侯府厨房帮工,老厨娘说,和面要揉到不粘手,治家要看到灶台下的灰。
如今赈灾,不也和揉面一样?
得把每粒米都揉进百姓的碗里。
张大人突然放下茶盏:顾姑娘,您让我想起先皇后娘娘。
当年她主持宫务,也是这样,把每个宫人的月钱都算得明明白白。
顾昭宁的手顿了顿——萧承煜生母的事,她早有耳闻。
她垂眸盯着茶盏里的倒影,轻声道:先皇后娘娘若在,定比我做得更好。
后半夜,她在案前整理赈灾账目,窗纸被风掀起一角,漏进片月光。
突然有小丫鬟捧着信跑进来:顾姑娘,京城来的信!
信笺展开,是萧承煜的字迹,比白日里更柔和些:青阳县的事,朕都知道了。
八月十五,宫宴,朕等你。末尾盖着枚私印,不是螭纹,是朵并蒂莲。
顾昭宁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将信笺贴在胸口。
她想起昨日在晒谷场,有个小娃娃攥着她的裙角问:顾姐姐,你要当皇后吗?她当时笑着摇头,可此刻,心跳声盖过了更漏。
该回京城了。她对着铜镜理了理鬓发,银簪上的珍珠闪着微光,有些账,该算清了。
马车载着她的行囊出了青阳县界,她掀开帘角,望着渐渐模糊的城墙。
晨雾里,似乎能看见萧承煜站在御书房窗前,手里端着茶盏,正望着她来的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