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敲过五下时,顾昭宁终于掀开锦被坐起,朦胧的眼神望着窗外,此是的有些迷茫,但她相信自己会越来越好的。
月光在她素白中衣上淌成一片霜,腕间银镯撞出细碎轻响,惊醒了榻边蜷成毛团的小翠。
姑娘?小翠揉着眼睛坐起来,声音里还沾着睡意,天还没亮呢。
顾昭宁摸过妆匣里那枚刻着字的螺钿盒,盒底夹层的桂花糖被体温焐得发软。
生母苏氏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守拙藏锋,可这些年她藏得够深了——上月嫡姐顾明舒的珊瑚串平白少了三颗,硬说是她偷的;前日冬衣里的芦花被老夫人房里的嬷嬷撞见,嫡母苏氏哭着说庶女当得金贵,我这当嫡母的倒成了恶人。
明日要考女官。顾昭宁将螺钿盒按在胸口,声音轻得像落在窗纸上的雪,苏氏的后手,该露面了。
小翠打了个激灵,睡意全消。
她望着顾昭宁眼里跳动的光,突然想起上个月姑娘替厨房算月钱,算到账上平白多了二十两油钱时,也是这样的眼神——那时姑娘没声张,只让她每日去菜铺记萝卜白菜的价,三日后将账本往苏氏面前一摊:西市菜价跌了三成,这油钱,怕不是替谁填了窟窿?
去把青灰斗篷找出来。顾昭宁起身理了理鬓发,我今日要去后园看雪。
后园的雪未扫,顾昭宁踩着碎琼乱玉往竹影深处走。
她知道苏氏每日辰时三刻会去佛堂,但今早卯时末刻,她便看见二门上的李嬷嬷缩着脖子往角门方向溜,袖中鼓鼓囊囊——那是苏氏房里的人。
姑娘,那边有脚步声。小翠压低声音。
顾昭宁拽着她闪进一丛腊梅后。
果然,穿墨绿比甲的妇人从角门转出来,正是苏氏身边的周妈妈。
她左顾右盼,袖口露出半截红绸,那是苏氏房里独有的绣样。
两人一前一后绕到西跨院。
顾昭宁认得这地方——三年前老侯爷的马厩失火,烧得只剩半间破屋,后来堆了些旧家具,平日连扫洒婆子都不愿来。
周妈妈踮脚推开朽木门,霉味混着烟火气涌出来,她回头望了望,迅速闪了进去。
等她出来。顾昭宁扯了扯斗篷,睫毛上沾了细雪。
直到日头爬上东墙,周妈妈才从屋里出来,手里多了个蓝布包。
顾昭宁盯着那包角露出的半张纸——是府里账房专用的洒金笺。
去查查这屋里原先堆了什么。顾昭宁捏紧袖口,再找张妈妈问问,这屋子钥匙谁管着。
戌时三刻,顾昭宁裹着夜行衣站在西跨院外。
小翠举着个油纸包,里面是刚从厨房顺来的桂花糕——守夜的张老头最爱这口。
张爷爷,您尝尝新。小翠把油纸包往他怀里一塞,姑娘说您夜里冷,让我送点热乎的。
张老头笑得满脸褶子:还是顾姑娘贴心。他摸出钥匙串,那破屋钥匙早丢了,您要进去的话,推窗就行,西边那扇窗闩松。
窗棂一声被推开时,顾昭宁的心跳快得要撞破喉咙。
她摸出火折子,微弱的光映出满地杂物:断腿的八仙桌、缺了口的瓷瓶、半卷霉烂的账册。
姑娘,看这里!小翠蹲在墙角,从一堆旧棉絮里抽出个檀木匣,锁着的。
顾昭宁摸出头上银簪,轻轻一挑,铜锁开了。
匣子里整整齐齐码着十几封信,最上面那封的落款让她瞳孔微缩——是苏氏的私印。
本月廿三,女官考琴艺。她捏着信纸的手发紧,顾昭宁所用焦尾琴,琴腹暗嵌碎磁,按弦即破音。
廿五,御赐点心。下一封的墨迹更深,命厨房在杏仁酥里掺半钱巴豆粉,栽赃庶女苛待下仆。
还有这个!小翠翻出最底下的信,若以上不成,便买通绣娘,在顾昭宁裙角绣字,说是诅咒圣驾。
顾昭宁将信按在胸口,掌心沁出冷汗。
她早该想到的——昨日苏氏特意让人送了螺子黛,说是替你妆点考校;今日晨起,焦尾琴的琴囊不知怎的开了线,露出半截线头。
原来从一开始,这把琴就不是赠礼,是陷阱。
收起来。她将檀木匣原样塞回棉絮,明日卯时三刻,我去给老侯爷请晨安。
姑娘要告状?小翠眼睛发亮。
顾昭宁摇头:老侯爷最厌内宅争斗。她望着窗外的月光,指尖轻轻摩挲信纸上的字迹,但他更厌有人坏了侯府的体面——女官考校是宫里的差事,若真出了字,靖远侯府的牌子,可就砸了。
她刚将信藏进螺钿盒夹层,院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谁在里头?是苏氏的声音,尖得像淬了毒的针。
顾昭宁迅速吹灭火折子,黑暗里摸到小翠的手,轻轻捏了两下。
门地被撞开时,她正蹲在墙角,手里攥着半块碎瓷片——那是方才翻找时碰落的。
昭宁?苏氏举着灯笼,映得她脸上的脂粉像层霜,你大半夜跑这破屋来做什么?
顾昭宁慢慢起身,袖中螺钿盒硌得手腕生疼。
她望着苏氏身后跟着的周妈妈,又扫过地上零乱的棉絮,突然一声:嫡母来得正好!
我方才听见响动,进来查看,竟发现这屋堆着好些旧物。
您看这半卷账册——她弯腰捡起那卷霉烂的纸,是三年前马厩失火的赔损记录?
老侯爷总说要查清楚,我想着...或许能帮上忙。
苏氏的瞳孔猛地一缩。
顾昭宁看见她攥着灯笼的手在抖,灯影里,周妈妈的脚尖悄悄往墙角挪了挪——那里藏着檀木匣。
胡闹!苏氏突然提高声音,深更半夜不睡觉,倒学起查账来了?她转身对周妈妈道,把这屋锁了,明日让粗使婆子来收拾,该烧的烧,该扔的扔!
顾昭宁垂眸盯着自己绣鞋上的喜鹊,嘴角勾起极淡的笑。
苏氏越是急着销毁证据,越说明她怕了——怕老侯爷查马厩失火的旧账,怕女官考校出岔子牵连侯府。
是,女儿知错了。她福了福身,明日还要考校,女儿先回去歇着了。
走过苏氏身边时,她闻到对方身上浓重的沉水香,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那是檀木烧过的气味。
看来苏氏方才也去过马厩旧址,或许是在销毁什么。
回到院里,小翠关上门,急得直搓手:姑娘,她明日要烧屋子!
烧吧。顾昭宁将螺钿盒放进妆匣最底层,又压了块母亲留下的翡翠平安扣,她烧的是旧物,我们留的,是新账。
她坐在镜前,望着鬓边银簪映出的自己。
月光透过窗纸,在她脸上镀了层柔纱,可眼底的光却亮得灼人——生母说守拙藏锋,可藏锋不是认输,是等刀出鞘时,见血封喉。
明日卯时,你去前院告诉张管事。顾昭宁摸出帕子擦了擦银簪,就说西跨院那间破屋堆着马厩失火的旧账,老侯爷若知道有人私自处理,怕是要动怒。
小翠眨眨眼,突然笑了:姑娘是要借张管事的嘴,让老侯爷知道苏氏动了他的东西?
不止。顾昭宁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马厩失火那年,老侯爷罚了三个管事,可真正的火引...听说在周妈妈的娘家。
更声又响了,这次是卯时初刻。
顾昭宁理了理月白襦裙,裙角的喜鹊衔着松枝,针脚密得像她这些日子织的网——苏氏的珊瑚珠、断齿梳、还有这满屋子的阴谋,都要被这张网,一网打尽。
把焦尾琴擦干净。她对小翠道,明日考校,我要弹《阳春白雪》。
窗外的老梅树在晨风中摇了摇,落了她肩头几点红。
顾昭宁望着镜中自己,突然想起生母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宁儿,你的刀,不在手里,在心里。
此刻她终于明白——那些在厨房算的账,在寒夜里抄的《治家要略》,在嫡母刁难时咽下的委屈,都是刀。
而今日,她要让所有人看看,这把刀,有多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