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绣院的内室,夜幕低垂,
烛台上的火苗被窗外渗入的微风吹得轻轻摇曳,
在墙壁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安神香气,
却丝毫驱不散那份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凝重。骆静端坐在临窗的紫檀木书案前,
并未点灯苦读,也未抚琴排遣,只是指尖无意识地、一遍遍拂过雍王所赠那张焦尾古琴冰凉的琴弦,
并未用力,因此也未发出声响,只有指尖与丝弦极细微的摩擦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她心中澄澈如镜,映照着白日花厅里那场短兵相接的每一个细节。
白氏那精心伪装的慈和面具被当众撕下,露出了内里算计的獠牙,
以她那睚眦必报的性子,绝无可能善罢甘休。风暴,已然在酝酿,随时可能以更猛烈的姿态反扑。
果然,院外寂静的夜色被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踏碎,
伴随着父亲骆威那压抑着滔天怒火、如同闷雷滚过天际般的低吼,
清晰地穿透门扉,炸响在院内每一个下人的耳中:“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逆女何在?!
让她立刻滚出来见我!”是镇西侯骆威。他到底还是被白氏搬来的“救兵”,
或者说,是被她那套颠倒黑白、哭诉委屈的说辞,成功地激怒了。
侍立在一旁的秋月脸色瞬间煞白,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担忧地望向自家小姐。
骆静神色却未见丝毫波澜,连拂过琴弦的指尖都未曾停顿半分,只微微侧首,
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淡然:“去回了父亲,便说女儿正在更衣,
请父亲移步,到祖母的慈晖堂说话吧。” 她料定,盛怒之下的父亲,若要发作,
必会先去寻老夫人“主持公道”,而慈晖堂,有老夫人在场,才是她能与之周旋、
不至于被雷霆之怒瞬间淹没的最有利的战场。
慈晖堂内,此刻却是另一番景象。鎏金鹤嘴熏炉中吐出袅袅的安神香,气息宁和。
老夫人并未歇下,正由两个心腹大丫鬟陪着,坐在暖榻上,就着明亮的烛火,
慢条斯理地捡着紫檀小几上一盘饱满圆润的佛豆,神态安详,仿佛外界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闻听丫鬟禀报侯爷怒气冲冲带着大小姐来了,她布满皱纹的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只从喉间发出一个极其平淡的单音:“嗯,让他们进来。”
帘栊掀起,镇西侯骆威带着一身凛冽的夜寒与勃发的怒气,大步流星地踏入室内,
脚下生风,连请安都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火气,草草向榻上的老夫人拱了拱手,
便猛地转身,那双因常年习武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燃烧着熊熊怒火,
死死钉在随后缓步进来的骆静身上,伸手指着她,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孽障!还不给我跪下!你今日在花厅,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竟敢如此当众顶撞、忤逆你的嫡母!污言秽语,毁谤主母清誉,坏我侯府规矩体统!
你眼里可还有尊卑长幼?!可还有我这个父亲?!”声如霹雳,若是以往那个怯懦畏缩的原主,
只怕早已被这雷霆之威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地。
然而,眼前的骆静,却如同狂风暴雨中屹立不倒的青松,连衣袂都未曾晃动一下。
她并未依言下跪,而是先规规矩矩地转向榻上的老夫人,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万福礼,
声音清越:“孙女儿给祖母请安。” 然后,她才缓缓转过身,迎向父亲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视线,
目光平静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甚至在那平静之下,还隐藏着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透彻:
“父亲息怒。女儿愚钝,实在不知这‘顶撞忤逆’四字,从何说起。女儿今日在花厅,
自始至终,只是就事论事,本着为侯府声誉、为父亲官声考量之心,向母亲陈述了几点心中确实存在的疑虑罢了。
若言辞间有欠妥之处,惹母亲伤心动怒,是女儿的不是,女儿愿向母亲赔罪。
但若只因陈述疑虑,便被视为顶撞忤逆,女儿……实难心服。”
“疑虑?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疑虑’!” 骆威气极反笑,额头青筋暴跳,胸口剧烈起伏,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荒谬和愤怒,“用你舅家送来的衣料,便是损了我镇西侯府的颜面?!
请京城最好的锦绣坊绣娘制衣,便是失了侯府千金的身份?!骆静!你如今是翅膀硬了!
仗着在太后面前得了些许青眼,就敢如此目中无人,肆意诋毁嫡母,离间家族骨肉?!
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难道就只学会了如此忘恩负义、不孝不悌吗?!你告诉我,‘孝’字到底该怎么写?!”
面对父亲连珠炮似的斥责和道德绑架,骆静并未退缩,反而向前踏了一小步,
声音清晰地打断了他汹涌的怒气,目光灼灼,直刺问题核心:“父亲!请您暂且息怒,听女儿一言!
女儿敢问父亲,若今日京城之中,其他与我家门第相当的勋贵府邸,其府中公子小姐们一年四季的吃穿用度,
皆由舅家、由外祖家馈赠包办,此事传扬出去,落在那些御史言官、落在父亲同僚、
乃至落在街头巷尾的百姓耳中,他们会如何作想?是会交口称赞舅家慷慨大方、情深义重?
还是会私下窃语,疑心我们这镇西侯府是否外强中干、内囊空虚,已然沦落到需要仰仗姻亲接济才能维持体面的地步?!
父亲您在朝为官,半生沉浮,最是看重官声清誉,应比女儿更知‘人言可畏,众口铄金’的道理!
此风一开,父亲辛辛苦苦、甚至可说是用……用某些代价换来的这超品爵位,在世人眼中,又将置于何地?!
女儿此言,是为侯府声誉,更是为父亲您的官声前程!此为一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