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格里拉的民宿居住最后一晚,第二天我乘坐火车回到了昆明。
还是没有任何头绪,我仍然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在陌生的地域旋转、徘徊。拖着行李箱和虚弱的身体,去咖啡厅、去风景区,去过没有线索的地方。
我喝咖啡,站在标写街道名的路牌下抽烟,肯德基餐盘的垫纸上用番茄酱写下:再让我幸会女神那蓝天般澄澈的眼睛吧。
无任何作用。
原来得到无助的时候方能发觉,无助比真正来临前所幻想的还要无助。
蹬三轮的老大爷拖着一车的废品,车铃如同她优美的声音一样悦耳,席卷城市每一处盲点的风扑到我的袖口,捎来每一处寂寞的温度。所思,所想,都骤然冰空于浩荡无边的晴天之下,云朵形状的阴影划过我抬头的眼睛,气温似乎又降了些。
晚上在这里的民宿居住一晚,第二天我更加不适。头脑昏昏沉沉,虚弱无力,去卫生间抓住牙刷都要费好大劲。颅内的阵痛就像海浪扑打的沙滩一样,不停的给还没释缓的神经染上深色。
我对着镜子捂住额头,烫的离谱,发烧没错了。
癌症晚期加发高烧,我顿时认为自己坚持不住了。这次千里迢迢的寻人旅行终究要中道崩殂,我连她的面都没见着。
失落的我什么也不想管,出门去最近的药店买上几盒退烧药、感冒药,又去超市买写速食的干粮。去民宿一楼的柜台续订好几天,回到房间立马关门,外套、裤子脱到地上,只穿衬衣的钻进被窝。
身子缩成一团,滚烫的侧脸陷进羽毛填充的洁白枕头。我想,这样一来等时间一到,民宿的工作人员察觉房间没有动静,然后便会发现我已经在床上死去已久。
发烧第一天,久烧不退。手机关机的我只能偶尔从墙上自带的时钟得知时间的变化,白天一天没进食,晚上也没有食欲,我只是象征性的维持生理体征,烧壶开水泡面吃。
窗帘死死的闭合,几乎没有一点光线透进来,脱离光明的身躯在黑暗里瑟瑟发抖。只有一条杯子,暖气开的很大,但是我还感觉冷,就像一块煅红的铁丢进冰窟里那样。
晚上做梦,也不一定是做梦,我脑海里总是浮现一些用文字无法准确描述的画面。至今我还隐约能回忆起画面里的内容,就是不知道如何描写,就连当时的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就好像,无数只蝙蝠聚成龙卷风的形状,我身处漩涡中心,手持折戟的无奇,无能的敲打这些蝙蝠。杀死一只,还会有一只补进来,无穷无尽。所以视野里充斥着黑色闪动的密集暗影,我不停挥动手臂,改变不了任何,永无止境的炼狱。
庆幸的是,第二天醒来,高烧似乎有所好转。头疼减轻些,我起床服药进食,回床上继续躺。
第三天,好了很多,我基本可以像正常人一样活动,只是偏头痛还是会像蚊子一样骚扰我的神经。前两天一直躺着,第三天基本没什么困意,又不想出去,我只能把捡来的旅行攻略拿出来翻看。
第四天,我醒的很早,看时钟才早上六点半。摸了摸额头,烧已经退了,精神甚至比发烧前还要活力,回光返照的迹象。
终于忍不住沉闷,我洗漱后换好衣服,坐在床尾计划一下接下来我要去哪。就跟我写小说一样,写到后面已经不知道怎么写了,但要命的执着让我不肯就此断更,所以明知自己写不下去,但仍要继续写。
想了半天,还是先出去吧。
我撑着膝盖从床尾起来,走到窗前,心情惘然,自己迄今所作一切,无不徒劳,倏然对往后的各种可能失去兴致。
拉开窗帘,忽然惊呆了。
外面一派雪景,屋檐、树冠纷纷铺上厚重的雪层,铲雪的工人用木杆的铁铲把沥青路上的雪挖到道路两侧,便能看到一大团纯白里掺杂污黑的庞物堆在马路牙子上。
风一吹,过路小女孩脖颈的围巾扬起一角,雪似坠滴从枝尖落到地上。
眼睛瞬时就跟凝固似的,扒在窗外,微微有点余热的指头颤抖,点在玻璃上一小枚泛着晶莹的雪渍,恍惚间,又有几粒雪撞到玻璃上。
从一楼的大厅出门,天空还在下。我27岁的这一年年底,时间早上六点多钟,雪花飘落,落在每一个行人的肩头,落到排水口的铁栅栏上,落到我额前还残着湿润的头发。
像是诉说,若失把茫然与内心的萧索撕成白絮,恐怕也与这突如其来的雪天相差无几。纷纷扬扬,好是怅然,呼出的热气也被放大数倍,热量扩散的形状飘渺上升,融入空中弥散。
就连街道上各种细微的声音,老人用长铁夹翻垃圾箱,一个小孩拉着大人的手说要吃烤红薯,车辙送给交通线的念叨,也在纯净无暇的空气中愈加清晰,如削利了轮廓,世界真实,个体在环境中的渺小也愈立体。
我双手插进羽绒服的口袋,慢步到最近的包子铺买两荠菜包子。听穿制服的店员说,雪是凌晨开始下的。
“凌晨开始下,这么快就银装素裹了吗。”
店员小伙子亲切的笑了笑,把热腾腾冒着白气的包子装进塑料袋:“每当冷空气来袭,与孟加拉湾吹来的暖湿气流相遇,便会出现降雪。严重的时候,可持续三十多个小时,积雪深度可达三十多厘米。”
“你看,这次能下多久?”
小伙给塑料袋打上结,“不知道哦,之前一直不下,这次估计要持续好久。”
“我知道了。”
忽然意兴使然,就像寒意驱动我停不下来似的。接过包子付完钱,小伙把几个零头塞进我手里。
我一揣兜便拎着包子,沿这条大雪覆盖的街道走去。
不知是否是对抗高烧的抗体发挥作用,我整个人竟意气风发,双脚停个不歇。前面并没有什么突出的景色,但我还是发了命的前进,包子冷了也忘记吃。
沥青路上总是被铲子挖去的莹白,但总残留些湿润,汽车轮胎碾过去就跟行驶在粗盐上,发出簌簌声。可能是送小孩上学的大妈,头戴耳罩坐在电瓶车的挡风被后面,穿校服的小学生手捧一袋卷起来的饼,停在路边的刹车也嗤的一声化为叹息,被雪地吸收殆尽。
绿化带里冬青的厚重叶片托着沉甸甸的雪被,不堪负重的垂下,露出底边墨绿发黑的一线。一只橘猫蜷缩在共享单车的车篮里,只露出一点鼻尖的粉红和半闭的琥珀色眼睛。
长椅上无人打扰,也无人清理,落在这里的雪最工整。像一块刚刚铺好的白霜奶油,底座木条的空隙如刀刃,将雪块裁的井然有序。
我越走越停不下来。世界突兀的运转,冰雪包裹这座城市的异样面貌,我的迷茫,是雪修改的声音,是雪覆盖的形状,被雪中断的功能,被雪稀释的色彩与影子。
一种巨大清澈的空,我在雪花过滤的虚空中寻找,无处投递,大大小小的人和物充满被悬置,等待解冻的日常。忍不住从这些日常的细枝末节中深思,思想无处安放,一直分不清是孤单还是自我的解放。
直到我停下,自己身处一条狭窄街道的十字路口,公路只允许两辆车同行,毛发粗糙的流浪狗嗅着鼻子在臭气的垃圾筒里觅食。
我忽然静止,回头望去,自己走过的地方无人清理雪渍,于是一路的脚印,留下大长片,望去竟没有尽头般。在好大细致的“空”面前,所有事物被衬的丝密,如此轻飘。
行走的力量穿插在冷冽的寒风,我的身体亢热,我呼出的气流冷冻成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