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之水裹挟着南方特有的湿润气息,拍打在巡狩队伍的舟楫之上,与朱雄英记忆中北方边塞的凛冽长风、苍茫戈壁截然不同。水汽漫过船舷,在甲胄上凝结成细密的水珠,连空气里都带着几分草木的清润,却丝毫未让这位皇太孙的心绪变得舒缓。他立于船头,玄色锦袍在江风中微微飘动,目光越过粼粼波光,望向远方云雾缭绕的楚地山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玉琮
此番代天巡狩,朱雄英肩上担着的远不止“体察民情、督查吏治”的表面职责。随着队伍逐渐深入南方腹地,靠近湖广地界,他心中的盘算愈发清晰:大明朝堂之下,藩王镇守四方,手握兵权财帛,其中不乏野心暗藏之辈。而镇守武昌的楚王朱桢,以性情骄悍、行事张扬闻名,既是他血缘亲近的六叔,更是朝堂之上不可忽视的“权重者”。这是他与这位皇叔的第一次正式会面,既是叔侄间的亲情相见,更是皇权与藩权的交锋。
“殿下,前方即将进入湖广水域,按礼制,楚王府应已收到公文。”随行的锦衣卫指挥使蒋瓛悄然上前,压低声音禀报。蒋瓛身形挺拔,面容冷峻,常年随侍帝王左右,早已练就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他见朱雄英目光沉凝,便知这位年轻的皇太孙心中已有定数,只是在这般关键节点,仍需提醒几分,“湖广三司官员素来谨慎,想必会提前迎候,但楚王殿下那边……”
朱雄英微微颔首,收回目光,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六叔的性情,京中早有传闻。此番会面,不必急于求成,先看他如何行事。”他深知,皇太孙的身份既是护身符,也是双刃剑——尊崇的地位让藩王不敢轻易怠慢,却也容易激起对方的好胜心与抵触感。尤其是朱桢这类镇守一方多年、早已将湖广视为“自家领地”的亲王,绝不会轻易向一个年轻的晚辈低头。
舟楫靠岸时,暮色已悄然降临。岸边灯火通明,湖广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的主要官员早已等候在码头,身着官服,神色恭敬中带着几分难掩的忐忑。布政使周大人率先上前,躬身行礼:“臣等恭迎皇太孙殿下!殿下一路舟车劳顿,臣已备好驿馆,为殿下接风洗尘。”
朱雄英走下船梯,目光扫过众人,见他们虽礼数周全,却时不时相互交换眼神,显然对即将到来的“皇太孙与楚王会面”之事忧心忡忡。他心中了然,湖广三司夹在朝廷与楚王府之间,早已习惯了左右逢源,如今两大“顶头上司”即将碰面,他们自然是既期待又惶恐——期待能借皇太孙的威势制衡楚王,又怕两方起了冲突,自己沦为“夹心饼”。
“诸位大人不必多礼。”朱雄英语气温和,抬手示意众人起身,“孤此番前来,是奉皇爷爷之命巡狩地方,一切从简便可。眼下天色已晚,先回驿馆歇息,明日再议其他事宜。”他刻意避开“楚王”二字,既给了三司官员台阶,也为自己留出了缓冲时间。
次日清晨,巡狩队伍整装出发,向武昌府城行进。距离府城尚有数十里时,道路两旁的景象便已悄然变化——原本泥泞的土路被平整过,洒上了净水,甚至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黄土,这是只有迎接皇室宗亲才会有的规制。而当队伍行至距离武昌城十里处,眼前的景象更是让随行众人暗自心惊:官道两侧旌旗招展,红色的“楚”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五千余名楚王府护卫身着亮甲,手持长枪,列队从十里外一直延伸至城门,军容严整,气势逼人。
鼓乐声从前方传来,激昂的节奏中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张扬。蒋瓛勒住马缰,与朱雄英并排前行,低声道:“殿下,楚王殿下这迎接阵仗,怕是超出了亲王仪制。”按照《皇明祖训》规定,亲王出行护卫不得超过三千人,且迎候皇亲时需遵循“卑不僭尊”的原则,可眼前的五千护卫、逾制的鼓乐排场,显然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炫耀,甚至有几分“下马威”的意味。
朱雄英端坐在马背上,目光平静地扫过列队的护卫。他看到那些护卫眼中带着对楚王府的绝对敬畏,腰间的佩刀擦拭得锃亮,甲胄上的纹饰精致繁复,显然是经过精心打理的精锐之师。他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无妨。既来之,则安之。六叔有心如此,孤若表现出不满,反倒落了下乘。”
队伍行至武昌城外,一座格外华丽的迎驾彩棚映入眼帘。彩棚以红色绸缎装饰,缀满了珍珠玛瑙,棚下铺设着厚厚的地毯,两侧站满了楚王府的属官与将领。而在彩棚正中,一位身着亲王朝服的男子正含笑而立——正是楚王朱桢。
朱桢身材高大,面容继承了朱家子弟特有的刚毅,浓眉大眼,鼻梁高挺,只是眉宇间比朱雄英想象中多了几分跋扈与享乐之气。他周身被属官将领簇拥着,如众星捧月般,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土皇帝”的威势。见朱雄英骑马走近,朱桢哈哈一笑,声音洪亮,带着几分粗豪之气,大步上前:“贤侄一路辛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