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周王府。时值仲春,王府后苑深处,却不见寻常藩邸的亭台楼阁、奇石异兽。一道爬满忍冬藤的青砖矮墙,隔出了一方迥异的天地。墙内,泥土的腥气混合着草木的清苦,取代了龙涎香的奢靡。阳光透过稀疏的竹篱,洒在垄畦分明的药圃上,映照得那些形态各异的叶片油绿发亮。
周王朱橚,这位年方二十出头的年轻藩王,此刻正蹲在一畦开着淡紫色小花的植株前。他褪去了亲王常服,只着一件半旧的靛蓝棉布直裰,裤腿高高挽起,露出沾满泥星的小腿。他小心翼翼地用一柄小银锄疏松着植株根部的土壤,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儿,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也顾不得擦。那张继承了朱元璋几分英挺、却更显文秀的脸上,此刻只有全神贯注的虔诚。
“王爷,王爷!”贴身内侍王德顺气喘吁吁地跑进药圃,声音带着惶急,“快!快更衣!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的仪仗已到府门外了!”
“什么?!”朱橚手一抖,银锄差点砸到自己的脚。他猛地抬头,眼中瞬间被巨大的惊惶取代。大哥来了?!他怎么会突然来开封?是巡查藩务?还是…听说了什么风声?
他手忙脚乱地站起身,看着自己满手的泥污和沾着草屑的衣袍,又看看药圃里那些他视若珍宝、却深知在正统皇室眼中“不务正业”的草药,脸色煞白。父皇最恨藩王耽于享乐、玩物丧志!大哥监国,亦以严苛着称!若被大哥撞见自己这副模样,在这“乱七八糟”的药圃里…后果不堪设想!
“快!快收拾!”朱橚声音都变了调,几乎要哭出来,“把…把这些锄头铲子都藏起来!药篓子塞到柴房去!还有那几本摊开的《本草》…”
“五弟这是要藏什么宝贝?连大哥也不能看?”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仪的声音,突兀地在药圃入口处响起。
朱橚如遭雷击,浑身僵直,机械地转过身。只见太子朱标一身杏黄常服,负手立于竹篱门外,嘴角噙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他身后只跟着几名便装侍卫和东宫总管李忠,显然是有意轻车简从。阳光落在他身上,明明带着暖意,朱橚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大…大哥!”朱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臣…臣弟不知大哥驾临,有失远迎,衣冠不整,污秽不堪,冲撞了大哥,罪该万死!” 他额头紧紧贴着还带着湿气的泥土,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父皇震怒的咆哮和大哥严厉斥责的画面。
朱标并未立刻叫他起身,目光越过跪伏在地的弟弟,缓缓扫视着这片生机盎然的药圃。薄荷、紫苏、艾叶、车前草…皆是寻常可见,却侍弄得极为精心。远处几垄,还种着些他叫不出名字、形态奇特的植株,叶片或肥厚,或带刺,开着不起眼的小花。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混合的草木气息,清苦中带着奇异的芬芳。
他踱步走进圃内,靴底踩在松软的泥土上,无声无息。他停在一株叶片肥厚、边缘带齿的植物前,俯身仔细看了看。
“此乃‘景天三七’,”朱橚伏在地上,几乎是本能地、带着哭腔脱口而出,“又名‘费菜’,味甘微酸,性平,捣烂外敷可止血化瘀,内服可治心悸失眠…” 话一出口,他才惊觉失言,立刻闭紧了嘴巴,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完了!大哥定要斥责他身为藩王,不思修德治民,却沉溺于这些“方技小道”!
出乎意料,头顶并未传来预料中的雷霆之怒。朱标的声音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探究:“哦?止血化瘀?效用比之金疮药如何?”
朱橚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壮着胆子,稍稍抬起头,偷眼望去。只见大哥正用手指轻轻捻着一片三七叶子,神情专注,竟无半分不悦!
“回…回大哥,”朱橚声音依旧发颤,却多了一丝难以置信的希冀,“金疮药多用于战场外伤,药性猛烈。此‘费菜’药性平和,止血生肌之效虽缓,却不易生热毒,更宜于寻常百姓家跌打损伤、劳作破口之用…且,且极易栽种,房前屋后,碎石瓦砾间皆可成活…”
朱标直起身,目光投向药圃更深处,那里有几株挂着青涩小果的灌木:“那又是何物?”
“那…那是‘枸杞’!”朱橚见大哥似乎真的感兴趣,胆子稍大了些,也顾不得跪着了,膝行两步靠近些,指着解释道,“其叶可作菜蔬,清热明目;其根皮名‘地骨皮’,可退虚热;其果实滋补肝肾,益精明目,乃药食同源之佳品!臣弟正在试种,看能否在河南旱瘠之地推广…”
朱标默默听着,目光深邃。他走过一垄垄药草,听着朱橚如数家珍地介绍:这是可解蛇毒的“半边莲”,那是能治咳嗽的“枇杷叶”,那是灾年可充饥的“马齿苋”…朱橚起初还战战兢兢,但说到自己痴迷的领域,眼中渐渐焕发出明亮的光彩,语气也流畅自信起来,早忘了身处何地,面对何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