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光明叼着烟袋锅子,那烟袋杆儿都快被他咬出牙印了。
屋里的空气跟凝固了似的,沉甸甸压在心口上。
儿子刘红军那通火发得山响,摔门走了,留下的话句句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他老脸生疼。
“爹,那傻子……刘二贵他……”贺春梅觑着刘光明的脸色,刚想再问,就被他一声低吼截断了。
“闭嘴!”刘光明猛地一磕烟袋锅,铜锅底撞在炕沿上,“铛啷”一声脆响,几点火星子溅出来,烫得旁边的土布垫子冒起一丝青烟。
“反了他了!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一个傻了几十年的玩意儿,靠着走了点狗屎运,就敢骑到老子们头上拉屎撒尿?”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浑浊的老眼里翻腾着屈辱和怒火。
刘红军转正那事儿,是他刘光明心头一块大石头,眼看着要砸脚面上了。
农机配件厂那点弯弯绕绕他懂,班长位置空出来,多少人盯着?
光凭儿子那点本事和资历,悬!
他刘光明在村里也算号人物,可手伸不到厂里去。
思来想去,还得着落在“关系”上。
副厂长这关系……还要找刘建仁!
刘光明腮帮子上的肉抖了抖。
去年刘红军能从一帮临时工里熬出头,转成正式工,就是刘建仁去那儿递了句话。
这份情,刘光明记着,可也没觉得欠多大,刘建仁在村里威望是高,可自认为自己也是大槐树村的人物,就是那傻侄子在其中捣乱……
想到二贵,刘光明心里那股邪火又往上拱,要不是这白眼狼昨天当众给他难堪,今天红军去也不至于碰一鼻子灰,还撕破了脸动起手!
“妈的,都是那小王八犊子搅和的!”刘光明恨恨地骂了一句。
可眼下,火烧眉毛顾眼前。
刘建仁这老家伙,现在跟二贵穿一条裤子都嫌肥,天天泡在大棚里,伺候那点蒜黄比伺候亲爹还上心。
自己这亲二叔的面子……刘光明心里没底,打鼓似的。
可为了儿子,这张老脸……豁出去了!
刘光明把烟袋锅子往炕桌上一扔,下炕趿拉上鞋。
“我出去一趟!”声音硬邦邦的。
“去找四哥?”贺春梅追着问。
“嗯。”刘光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冷风飕飕地往脖领子里钻,他裹紧了身上的旧棉袄,心里那股憋屈劲儿却像滚水一样翻腾。
让他去向刘建仁低头,求他再帮红军递句话?
这比让他吃口苍蝇还难受。
可不去,红军的前程……刘光明咬着后槽牙,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外的大棚地走去。
远远看见那几排新起的塑料大棚,在暮色里泛着微弱的白蒙蒙的光。其中一个棚子门口透出昏黄的灯光,人影晃动。
刘光明心里一紧,脚下不由得慢了几分。
他磨磨蹭蹭走到棚子门口,还没等掀开那厚厚的草帘子,就听见里面有人说话。
“……这茬蒜黄再长起来,也得三月份了,按照二贵的说法,顶多卖三茬,下一步研究一下种什么菜!”是刘中强的声音,正在讨论接下来的蔬菜品种。
“嗯,甭管种啥,咱只管出力,二贵有自己的主意,照着做,准差不了。”
刘建仁的声音沉稳地传出来。
刘光明深吸一口气,撩开了草帘子。
一股温热、潮湿、混杂着泥土和蒜苗特有辛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棚子里灯光昏黄,照得里面一片绿意盎然。
刘建仁正蹲在畦垄边查看蒜黄的成色,刘中强在旁边拿着温度计。
两人听见动静,都抬起头。
刘中强一看是刘光明,那张年轻的脸瞬间就沉了下来,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那声音在安静的棚子里格外刺耳。
他连招呼都没打,把手里的温度计往旁边工具筐里一扔,看也没看刘光明,侧着身子就从他旁边挤了出去,临走还故意用肩膀撞了一下门框,震得草帘子哗啦一响,几根干草屑飘落下来。
刘光明脸上像被狠狠抽了一巴掌,火辣辣的。
他活了这么大岁数,在村里也算有头有脸,啥时候被一个小辈这么当面甩脸子、当空气?
还不是因为昨天那场闹剧,还不是因为刘中强跟二贵好得穿一条裤子!这口气憋得他胸口生疼,差点没当场发作。
“中强这孩子……”
刘建仁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天气,“脾气冲了点。光明来了?有事?”
他也没叫“二弟”,直接叫了名字,那份疏离感,像棚子里的暖风也吹不化。
刘光明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那笑僵在皱纹里,显得格外尴尬。“四…四哥,忙着呢?”
他搓着手,眼神飘忽,不敢直视刘建仁那平静却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嗯,侍弄这点东西,马虎不得。”
刘建仁走到棚子角落的小木桌旁,拿起一个旧罐头瓶子做的茶杯,慢悠悠地喝了口水,也没招呼刘光明坐。
那木桌旁只有一个小马扎。
刘光明杵在那里,像个多余的桩子。
棚里的暖意此刻却像蒸笼一样闷得他心慌。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干涩得厉害:“四哥……我来找你商量点事。那个……红军他……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红军那孩子,在厂里你也知道,老实巴交,埋头干活。这回厂里空出个班长的缺……”
他吞吞吐吐,眼神躲闪,话在嘴里滚了好几滚才吐出来:“都知道……王副厂长,跟你……交情一直不错?
年前红军转正,就多亏了你四哥一句话……你看,这回……能不能……再帮衬红军一把?
跟王副厂长……递个话?”
他越说声音越低,头也垂了下去,感觉一辈子的老脸都在这暖烘烘的大棚里丢尽了。
他不敢提二贵,更不敢提昨天的事,只盼着刘建仁看在多年乡里乡亲,看在当年那点情分上……
刘建仁放下茶杯,没吭声。
棚子里静得只剩下蒜黄生长的细微声音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风声。
他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片旧报纸和一撮旱烟丝,开始卷他的“喇叭筒”。
